徐雲棲大婚這一日,上京城的晚桂零落一地。

至黃昏,風雨晦暝中,喜轎由禮部官員迎著進了熙王府。

徐雲棲要嫁的正是熙王府三公子,被譽為京城第一公子的裴沐珩。

隨著人影幢幢裹挾進王府的,還有那些明是恭賀實則奚落的喧囂聲。

“三公子可是陛下最寵愛的嫡孫,年紀輕輕便觀政六部,陛下十幾位皇孫中,除了東宮的皇長孫,也就三公子能入奉天殿聽政。”

“誰說不是,猶記得十三年前國庫空虛,大兀三十萬鐵騎兵臨城下,大兀使臣立在金殿之上耀武揚威,是七歲的三公子刀劍脅身不退,引經據典喝退傲慢的使臣,這一份膽魄,令人稱讚至今。”

“這算什麼,兩年前三公子參與科考,不聲不響奪了個進士第一回來,才真正叫人驚歎呢。”

“文武雙全便罷,偏偏三公子還生得冰姿雪魄,軒然霞舉,真真世間獨一份....”

這樣獨一份的人物,卻被迫娶了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戶之女。

喜宴間流轉幾分盡在不言中的惋惜。

“這徐娘子真是好命。”有人嗟嘆。

“什麼好命,”有婦人小嘴一撇,低低哼道,“那日宮中壽宴,銀雀臺煙花綻放,臺上臺下那麼多官宦女,怎麼偏生是她被擠得立在三公子身側,我看她哪,是故意的。”

這話一落,無不苟同。

一月前,中宮壽宴,闔朝五品官宦女眷入宮拜壽,彼時蒼穹如洗,夜星似螢,皇帝領銜一眾文武朝臣並女眷薈聚銀雀臺,臺上燈火煌煌,銀樹錯落,五彩煙花如銀河傾瀉,惹得看客驚豔連連。

其中一束煙花綻在玉橋上空,恰恰映出裴沐珩如玉生華的那張臉,而在這時,一身著月色長裙的女子翩躚入畫,一個郎豔獨絕,一個霞姿仙韻,天如墨,繁花如雪,雪落雙肩化作清霜,襯得那二人如謫仙降世。

醉燻的老皇帝看著那對風采滌滌的璧人,福至心靈,搖手一指,便給二人賜了婚。

醒來再問女子家世,得知徐氏雲棲乃五品工部郎中之女,少時養在鄉野,近歲方接回京城,品性如何不知,才情如何亦是不聞,門不當戶不對,皇帝愣在當場。

君無戲言,婚事就這麼定下來。

旨意傳遍京城時,換誰不說一句徐雲棲好心機。

徐雲棲確實是主動踏上那座玉橋的,只是她為的並非裴沐珩。

細雨如煙攜著溼潤的桂香裹入室內,秋寒忽至,將徐雲棲鼻尖凍得通紅,她獨自坐在偌大的婚床上,等得雙腿發麻,眼眶生澀,凝坐片刻,輕輕掀開喜帕,置於一旁。

入目的是紅光搖曳,滿室奢華。

徐雲棲未及細看,耳畔傳來丫鬟銀杏一抽一搭的哭腔,

“奴婢方才去茶水間要水,聽得那婆子嘮叨,說是王妃看上了隔壁荀閣老府上的大小姐,原是等皇后娘娘壽宴一過,便去荀府提親,將那如花似玉的荀二姑娘討來給三公子做妻,如今陛下賜了這門婚,王妃算盤便落了空。”

銀杏躬身立在塌前,眼巴巴看著徐雲棲,滿目焦切,“那荀二姑娘與三公子青梅竹馬,定是情深義重,您瞧,這都快子時了,三公子還不曾回來,莫不是不願入洞房吧?”

徐雲棲尚未適應房內璨然的光亮,視線有些模糊,揉了揉眼,轉過眸來,見銀杏眼底蓄了一眶淚,遂安撫道,

“不會的,陛下賜婚,他定會露面,再說了,即便不來,也不妨事。”

她語氣始終平和淡然。

銀杏看著婚床上楚楚動人的徐雲棲,再掃了一眼冷清的婚房,心頭湧上一腔酸楚。

自今日入了這王府,便聞熙王妃病下,府中婚宴乃大少夫人謝氏操持,整個婚宴嚴謹有餘,喜慶不足,尋常人家成親,族裡親坊均要來鬧洞房,再不濟,也有未出嫁的小姑子作陪。

熙王府倒是好,將人送至洞房便禮成了,姑娘在此枯坐,也無人問津,外頭的排場是做給皇帝看的,府內諸人均不待見這門婚事。

這些便罷,如今等了快兩個時辰,始終不見姑爺蹤影,這才叫人愁煞眉頭。

坊間微詞,夫家冷待,徐雲棲不曾道一聲委屈,她眉目始終含笑,溫聲勸丫鬟道,

“你先斟一杯茶給我吃,咱們再等等。”

徐雲棲正要揉酸脹的胳膊,聽到廊廡下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腳步輕而穩,是男子的步伐。

徐雲棲朝銀杏使了個眼色,銀杏會意,悄然退至一旁。

徐雲棲扶著玉笏坐定,等著裴沐珩到來。

少頃,門扉被人推開,暈黃的燈色鋪進來,與紅芒交織,光影綽綽,一道頎長的身影踏入。

緊接著一陣寒風灌入,一室暖溺一掃而空。

紅燭撲朔,雨霧更重,風款款拂入,掠起徐雲棲青色鸞鳳紋衣襬,徐雲棲身上冷意更甚,打了個輕顫,玉笏面向來人方向,起身施了一禮。

耳畔傳來細微的響動聲,雲紋黑底赤靴停在珠簾下,片刻,風聲忽然淡了,屋內靜的出奇。

那人腳步停了一瞬,慢慢踱進,周身攜著冷沁的霜意。

徐雲棲輕輕瞥去一眼。

牆角迷離的焰光在他清雋立體的五官投下一片輕影,他深邃的雙眸隱在那團陰影下,目光居高臨下在徐雲棲身上掃過,未做任何停留,只淡淡回了一禮,便在屏風下的剔紅雲紋太師椅坐下,濃長的眉睫輕輕一掩,透著些不易察覺的倦怠。

徐雲棲示意銀杏給裴沐珩斟茶,再讓其退下。

夫妻二人相對無言,好一會兒都無人開腔。

裴沐珩劍眉低斂,對那杯茶視而不見,目光不經意一抬,落在搖曳的燭火,有一瞬的晃神。

此間屋子他住了有二十年,眼下卻處處充斥著陌生的氣息。

陳設煥然一新,原先闊氣敞亮的東次間添上不少女人家的用具,諸如紅木透雕嵌寶石梳妝檯,堆著各色嫁妝盒子的紫檀貴妃榻.....還有那怯生生坐在婚床上的生疏面孔.....裴沐珩按著隱隱作疼的頭額,闔目不言。

裴沐珩不說話,徐雲棲也不做理會,懷抱玉笏,悄悄打起小盹,直到迷迷糊糊聽得那頭傳來他不緊不慢的聲線,

“既是入了王府,今後便是皇家婦,所言所行皆代表我熙王府。”

指節分明的手骨輕輕在額角畫圈,袖口處露出一截瘦勁手臂,朦朧的光線勾勒出流暢的肌理,眉目低低闔著,捕捉不及他的情緒。

徐雲棲愣愣看著他,視線漸漸清明。

裴沐珩目光依舊沒有投過來,腔調卻慢慢變得鄭重,甚至含著幾分清冽,

“我平日公務甚忙,無暇顧及府內,後宅諸事你學著料理,遇事可請教母親,”似想起什麼,語氣頓了頓,補充道,“我書房乃府中要地,等閒勿要去前院尋我,有事遣人遞個訊息便可。”

徐雲棲明白了,這是生怕她纏人。

掌中玉笏慢慢垂下,她看著素昧平生的丈夫,輕輕嗯了一聲。

寂靜的深夜裡,這一絲輕嗯倒像是拂過湖面的軟風,聽出幾分嘟噥的意味。

裴沐珩素來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此刻也沒有半分反應,只繼續道,

“在家侍奉雙親,端方守禮,在外謹言慎行,勿驕勿躁,夫妻一體,你的一舉一動皆是我的臉面,可明白?”

這是與她約法三章。

徐雲棲明白得很,清透的雙眼定定看著他的方向,頷首道,

“我明白。”

裴沐珩見她應承得這樣乾脆,心中那份躁意散了些,修長手臂傾垂,指腹捏住天青色茶盞,淺酌一口,這才漫不經心睜開眼,朝她看來,

“你呢,若有要求?可事先言明。”

且不論她那晚是有心還是無意,既已成親,該給的尊重要給,他能立規矩,她也能提要求。

二人目光越著朦朧的燈色相望,短兵相接,誰也沒落下風。

徐雲棲想不起對這名義上的丈夫有何期許,遂搖頭,“沒有。”

裴沐珩目光移開,不再多言。

沉默半晌他起身道,“我尚有要務,你累了一日,先歇著。”

隨後挺拔的身影越過珠簾,去往西次間。

徐雲棲默默看著晃動的珠簾,不置一詞。

他心中不喜她,自然沒有圓房的興致,徐雲棲也鬆了一口氣,轉身招來丫鬟伺候,

銀杏氣鼓鼓邁了進來,一面伺候徐雲棲更衣梳洗,一面憤憤不平道,

“還以為等來姑爺圓房,不成想卻是被立了一通規矩,還當咱們樂意做這皇家婦...”

銀杏話未脫口,被徐雲棲用眼神制止,她輕輕搓了搓手帕子,寬慰愁腸百結的丫鬟,

“不圓房有不圓房的好,那種事總該水到渠成。”

銀杏扶著徐雲棲穿過層層帷幔,將她送至空蕩蕩的喜床,低聲嘟囔,

“會有水到渠成的一日嗎?”

徐雲棲愣了愣,笑著不作答,晚風將她眼底那片柔和吹散,只剩一抹淡漠嵌在瞳仁深處。

裴沐珩心有所屬,她亦自有安排,本來毫不相干的人卻被老皇帝硬生生強扭在一起,可謂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