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街是聞名遐邇的弈鄉,男女老少皆通弈道,街談巷議盡系弈語,衣食住行只為弈事,就連街後那風水絕佳的落霞坡,也讓給了那一代又一代的弈棋高手。

這些高手中,據說有不少是從街邊那座高高的吊腳樓裡出來的。

那吊腳樓的柱子就插在幽深的雄河水裡。雄河晃晃悠悠,含秋蓄夏,一刻不停地流淌著。樓裡的弈人憑窗而居,耳聽濤聲波語,手執紅黑棋子,在棋桌上敲響一著又一著的頓悟和機智;也敲走了星辰日月,敲走了青春年華,竟渾然不覺。便有水到渠成之日,遂將圓熟的棋局搬出吊腳樓,擺到街旁的石桌上去,以候各方高手。那枝繁葉茂的榆樹,早撐起一片寧靜的綠蔭,把雄河上飄過來的風絲絲濾過,播進弈人的感覺裡,石桌上楚河漢界,紛繁錯雜的棋子之間,隱約可見幽渺的輝光盪漾。

半邊街人們仍然清晰地記得,宣統年間,自那吊腳樓裡走出來的花龍,還在這石桌上大戰過中原的國手。那國手是途經半邊街,去參加一個國際大賽。他見石桌上有人對弈,心癢癢,便在桌邊的石凳上坐下來開了局,對手就是花龍。兩人自清晨直戰至日薄西山,未分勝負。此時西風驟起,榆樹上貓頭鷹慘慘一聲啼喚,掠過暗淡的低空,一片灰白的羽毛顫抖著掉在棋盤上。國手不覺一愣,待回過神來,花龍的黑虎掏心炮已“嘣”一聲飛過河界,輸贏已成定局。誰知那花龍接下來竟偷樑換柱,暗中緩和了局勢,最後推成平局。

一旁的人都大惑不解。

一街的人都大惑不解。

後來卻聽說,那國手在大賽上過五關斬六將,順利奪魁於手。

還聽說,那國手在最後的一盤決賽上,是因為拿著花龍在石桌上和他對弈過,後又拱手送他的那副棋參賽,才將勁敵擊敗於垓下。

豈料,到了花龍的兒子黑四手上,卻不見他步出吊腳樓,走近石桌子。他天天躲在樓裡,憑了那高高的欄杆,用粗大堅硬的手指飛快地編織篾纜。那篾纜越編越長,從欄杆上垂將下來,一直垂到了水裡。便有嬉水的頑童,向吊腳樓游去,調皮地去扯篾纜,扯得黑四哈哈大笑。黑四把頭伸出欄杆,朝下喊道:“扯牢實,我拽你上來。”於是那雙細細白白的小手便死死抓住篾纜,赤條條的身子讓黑四釣魚般釣上欄杆。

卻是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黑四抓住小女孩往身後一撂,便撂進欄杆裡面,然後又去編他的篾纜。黑四忍不住要回頭睃幾眼。小女孩的眸子好亮,彷彿雄河裡那熠熠的波影,髮絲好幽,浸潤著雄河水的光澤。這小女孩叫翠姑,是吊腳樓對面磚屋人家的女子。

翠姑的眸子一天比一天更亮,那幽幽的髮絲編成辮子,彷彿比黑四手上的篾纜還長。翠姑也就不再到雄河裡去扯黑四的篾纜。而是整天坐在吊腳樓的窗戶下,靜靜觀黑四編篾纜,觀篾纜探頭探腦地伸到水裡,把雄河裡的藍天、白雲和船歌、漁調,攪得輕輕晃動起來。

翠姑知道,那篾纜是用來扎木排的。河上的放排佬最愛買黑四的篾纜,去扎那又長又寬的大木排放往洪江。黑四的篾纜厚實牢靠,木排一直放到洪江都磨不爛、繃不斷。黑四自己也組織排幫,紮了木排放到洪江去。不過這通常是初夏雄河發大水,洪江竹木生意特別興旺,而一般的排幫不願擔風險的時候。半邊街人就覺得黑四了不起。黑四說沒啥,關鍵在看得出數丈甚至數里外的暗礁旋渦,避實就虛,走好自己的排路,也就和弈棋一樣。

黑四這一回編了好多好多的篾纜,卻不賣給別的排佬,統統堆在吊腳樓上。翠姑心裡明白,黑四又要自己扎木排下洪江了。那天,翠姑在窗下坐了許久,不吱一聲。黑四太粗心,竟看不出來。傍晚,瀲灩波光裡的落霞漸漸消退,翠姑便起身離開了吊腳樓。

越過青石板砌就的半邊街,翠姑就到了家門口。她這時突然回頭瞥了一眼,暮色裡的吊腳樓映在那眸子裡,蒼茫而又肅穆。

第二天清晨,一聲尖厲的唿哨自半邊街的上空掠過,黑四的排幫呼喊著開排的號子,揮舞著長長的竹篙,將大木排撐離吊腳樓,緩緩向下遊駛去。直到大木排消失於遙遠的天邊,還有一個倩影靜靜倚立於吊腳樓斑駁清冷的欄杆旁。

三個月後,黑四從洪江放排歸來,他再也見不著翠姑,她已被家裡嫁給國民黨部隊的一位營長,沿著出山的石子路,走向一個很遠的世界。黑四在三個月前離開半邊街時翠姑站過的欄杆上,久久地佇立著。末了,他從身上掏出一個布包,往欄杆外一傾,便有閃爍著幽光的銅板和銀元嘩啦啦地墜落,在水面上擊起圈圈漣漪。那是黑四自洪江賺回來的大錢。漣漪很快消失,水面復映出青色的山、白色的雲,映出黑四痴痴的倒影。

第二日,黑四就從半邊街消失,不知去向。半邊街人潛心於棋道,沒誰去關注這個與弈棋不相干的人。只有那些從洪江放排歸來的排佬,偶爾會提及黑四。有的說,黑四還當著放排佬,不過不再在雄河上放排,而將排幫拉到洪江下面的沅水上,走洞庭人漢口,放更大的排,賺更大的錢去了。有的說,黑四的排幫不僅僅放大排,還常常用扎排的斧頭和篾纜砍日本人的頭、勒漢奸走狗的脖子。洪江下游的沅陵碼頭上,不時有幾個日本人的小腦袋和幾具漢奸屍體,據說就是黑四的排幫撂下的。黑四的排幫因此被人叫做斧頭幫。

聽這麼說,半邊街人就要咂咂舌頭,表示驚訝,但過後誰也不會往心裡去。半邊街天遠地偏,日本人一下子進不來,大家也就心安理得,以弈為樂,絕無外面世界的驚慌恐懼。直到日本人自沅陵逆沅水而上,佔據了洪江城,半邊街人才隱隱擔憂起來。日本人若再上兩百里,不就到了半邊街了嗎?半邊街不再其樂融融了,街旁的石桌上也少了對弈的人影。

這一天,半邊街卻忽然熱鬧起來。大家跑到街上,見五六個槍兵簇擁著一轎一馬,耀武揚威地走在青石板上。當然不是日本人。轎裡是什麼人看不到,轎簾封得極嚴。馬背上是一名軍官,腰板筆直,又黑又濃的鬍子裡栽著一個銅菸斗,一縷一縷冒著淡青的煙霧。這行人到了吊腳樓對面的磚屋前就停了下來。轎簾一掀,走出一個如花似玉、穿金戴銀的窈窕女子。這女子便是翠姑。

馬背上的男人是翠姑的營長丈夫。營長是奉命從陸路迂迴到洪江城去打日本人的,因時機還不成熟,需等些時日,便陪翠姑繞進半邊街,看看岳父、岳母。

半邊街人聽說營長要帶兵去攻洪江城,情緒又活躍起來,先前的恐慌跑得無蹤無影。

一時弈風復起,街旁石桌又頻頻響起敲棋的清脆聲。

這段時間,很難見得到翠姑,她深藏於高牆內的磚屋裡,極少露面。倒是那黑鬍子營長,常叼著銅菸斗,在街上走動走動,和街人打打招呼。有時還爬上街後的落霞坡,讀讀那些曾名噪一方的弈人的墓碑,倒也有幾分怡然自得的儒將風度。

他免不了要去那榆樹底下的石桌旁觀一陣棋,但總是遠遠站著,臉上神情清清淡淡,似不經意。卻有細心人,從他的眼神中看出別樣的意味,斷定他是棋中高手,執意拉他弈幾局。營長搖搖頭,說是隨便瞧瞧,於棋道並不精,不敢造次。聽話聽音,弈人們更感興趣了,一定要與他對弈,營長沉思片刻,答應改日再說。

第二天,弈人們早早跑到榆樹下面,見營長已端坐於石凳上,桌旁放著紅漆方盒,裡面裝著暗香微襲的檀香木棋子。

營長深吸一口銅煙鍋,便把方盒裡的棋子一顆一顆拿出來,擺在棋盤上。他把自己的黑將輕輕敲兩下,專等對方紅帥先走。

很快圍過來許多人,都欲一睹黑鬍子營長弈棋的風采。豈料半邊街弈人都不是營長的對手,一個個敗下陣去。半邊街人十分驚異,堂堂有名的弈鄉,從未在外來弈人面前敗北過,如今竟被一介武夫征服,豈不汗顏?

一連幾日,戰況依舊,半邊街弈人沒法爭回半點臉面。營長敲著手中棋子,讓埋著菸斗的黑鬍子釋放出股股煙霧,去掩飾一臉的神秘。

後來,那石桌旁就多了一位觀者。他總是站在營長身後,手指捏著腮邊的條形疤痕,眼睛注視著營長手下的黑子。但他神情漠然,不會因棋盤上的風雲變幻驚奇、亢奮,或釋然、沮喪。人們一心觀棋,自然沒誰注意到這個局外人的存在。

當有人把目光自棋盤上移開,陡然看清營長身後站著的漢子就是黑四時,大家心中就莫名地生出一種靈動。他們隱約覺得,這石桌上的情勢該有所改變了。儘管他們知道,黑四雖是花龍的後代,但從未見他摸過棋子。黑四多年沒回半邊街了,除了腮邊多了一條疤痕,並沒有別的變化。

晚上便有人走進吊腳樓,請黑四出面戰營長。黑四仍如往常那樣站在欄杆上,飛速地編織篾纜。他把篾纜編得很長很長,去垂釣水中明晃晃的月亮。

“營長是位高手,他只調動一邊車馬炮,就把半邊街的威風給殺了下去。”黑四不再編纜,用手捏著腮邊的疤痕。“可營長又是一位軍人,他只能使左手拈棋,右手要扶唇上的銅煙鍋,還要拿槍去殺日本鬼子。”

半邊街弈人啞然了。

天天在榆樹下弈棋、觀棋,怎麼卻沒看出這個中道道呢?

自然,黑四被推到了石桌旁。

“營長在上。”黑四望定營長鼻子下的菸斗,說,“小弟有一請求,若營長同意的話,願意拼死一搏。”

營長稍一遲疑,抬頭望了黑四一眼,隨即點了點頭。

“營長是高人,小弟為劣手,不敢妄自執帥。”黑四說罷,將門下的紅帥往營長前面輕輕一送。

一旁的弈人開始還懵懵懂懂,不知黑四耍什麼花招。俄頃醒悟過來,才意識到他們與營長對弈不下數十盤,原來營長每回都是執的黑將,從未執過紅帥。眾人對黑四刮目相看了。

營長有點吃驚,他知道今天碰上了什麼角色。但他又很高興,他不就是衝著這天而來的嗎?他與黑四換過子,抱拳道聲“抱歉”,便執紅走先。

兩人於是你來我往弈開了。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兩尺見方的石桌上暗流潛湧、驚濤駭浪。黑四不敢怠慢,一步一步走得謹慎。營長也小心翼翼,連以往從不動用的半邊車馬炮,也被他左手拈起來,遣往前沿陣地,或安營紮寨或四出奇兵,成退可守、進可攻之勢。但也許是黑換紅的緣故,竟也有思路不暢、出師受阻的時候。只是高手畢竟還是高手,南征北戰,久經沙場,遇過的強兵虎將不計其數,故棋面上環環相接、絲絲入扣,局勢穩穩當當。

就這樣從早晨一直弈到黃昏,黑四漸漸顯得有些不支,營長的連環馬以炮為後盾,一路踩到黑方城門下,大有二鬼拍門之勢。黑四琢磨許久,竟然舉棋不定了。此時周圍一片靜默,半邊街弈人為黑四捏著一把汗,企望他能有回天之力。否則,弈鄉的名聲就要一落千丈,為外人所不齒了。卻見黑四將黑將輕輕拈起,扣到士角上,給對方留下將軍的空當。半邊街弈人便搖頭晃腦,覺得黑四的敗局已定,再沒希望了。有的人因此離開石桌,拂袖而去。倒是那黑鬍子營長忽地一驚,望見以往在自己手中安穩如山的黑將就要面臨滅頂之災,心下不覺忐忑。恰在此時,榆樹上一聲慘叫,揪人心肝,又是那貓頭鷹,陰陰地往雄河那邊飛去。天空驟然暗下來。

“子鵬,”營長身後傳來一聲甜脆的呼喚,那是風韻不減當年的翠姑。她喚聲營長的名字,遞給他一紙電報,“這是拍給你的。”

眾人的心思全集中在棋盤上,沒誰意識到貓頭鷹的慘叫,也沒誰意識到翠姑的到來。營長下意識地移開唇上的菸斗,噴出一股幽藍的煙霧,把炮橫移兩路,來了個殺傷力極強的黑虎掏心。這回觀棋者一點也不驚訝,這太自然了。看來黑四隻有推棋認輸的份兒了。卻不想黑四將剛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待營長回過頭去接翠姑的電報時,便將馬一回,讓開車路,而後越過紅方炮位,直搗紅帥側門。這純屬一念之差,局勢便全部對換過來,令人咂舌。營長望望棋盤,又望望手中的電報,有點無所適從了。可萬萬沒想到,就在營長瞪著驚異的眼睛,聽任黑四揮車將軍的時候,黑四忽然又改變了進攻路線,看上去似迫紅方於死亡線上,實際上卻華容道上放了曹氏一條生路。最末,雙方握手言和。

當晚,營長就帶著他的翠姑和槍兵離開了半邊街。

黑四也神秘地消失了。

半邊街的弈人再沒了以往的弈興,他們低著頭,琢磨著黑四那最後的幾著棋,悟不透其中到底有什麼奧妙。但他們一致肯定,那一定是有奧妙的,就似當年黑四的父親花龍與國手言和一樣。

後來,聽說洪江城那一仗打得異常慘烈,營長的隊伍雖然損失慘重,但終究還是把小日本趕出了洪江城。鬼子當然只有從水上逃跑,因為岸上的路卡都在營長的機關槍下。但鬼子們的船隻行到雄河入沅水的大風口,早已有斧頭幫的好漢們拿著斧頭和篾纜在水底恭候多時。瞬間,那些船隻一齊側立起來,把小鬼子一個個都掀到了水裡。水面上便一陣斧頭亂晃,篾纜橫飛,且伴有大叫怪哭,好不熱鬧。待月影西沉,曙色初露,排佬們已把鬼子的屍體拖到岸邊,剝去黃皮,像扎木排一樣,用篾纜一卦卦紮起來,拼在排尾,放往日本人駐在沅陵的本部。只可惜排到沅陵時,日本人已投降撤走,斧頭幫精心扎就的“肉排”,找不到銷路。

半邊街人彷彿對黑四那幾著棋的奧妙,有了某些頓悟。

半邊街人不再只以弈事為樂道了,他們論起了營長和黑四的英雄壯舉,都說做人就該做這樣頂天立地的漢子。

待營長和黑四再一次回到半邊街的時候,已是第四年的春天了。

黑四先到,他一進吊腳樓,就極少出門,整天站在欄杆上編織篾纜,編得極認真,那扣住篾片的手指,似有千鈞之力,彷彿再稍一用勁,便能把手上的篾片捏得粉碎。而篾纜垂在水裡,無聲地擺動著,宛若他的沉默,激不起一絲波浪。

半邊街人就疑惑,不知黑四織這些篾纜何用,因為雄河上的戰爭越來越激烈,扎木排放洪江已不可能。

營長仍然帶著翠姑,他再沒了先前的風采,黑鬍子遮擋著一臉的憔悴,只有銅菸斗依舊,縷縷藍煙縹緲著虛無。他常帶著翠姑上街後的落霞坡,默讀弈賢的碑文。夕陽便把他們的影子揉得又瘦又長,貼到青青的草色裡。

“這是一塊多麼聖潔的風水寶地!”營長抬起頭來,瞟瞟左右的青龍白虎,而後把目光落到那蜿蜿蜒蜒、流煙淌霞的雄河裡,再不願收回。“怪不得父親生前多次提及,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把屍骨埋到這落霞坡上。只可惜,他老人家沒這樣的福分。唉……”

翠姑沒吱聲,她的眼睛裡也映著那條異彩紛呈的雄河,以及雄河邊上那肅穆的吊腳樓。

吊腳樓的主人已把最後一根篾纜編就,從水裡抽回到欄杆裡面,再團成捆,放到樓道上,那裡已碼起幾堆篾纜了。

這天晚上,雄河裡的圓月最清最亮,吊腳樓的影子投在河水裡,幾分朦朧和虛幻。黑四走出吊腳樓,腳步叩響半邊街的青色石板。

當黑四走近榆樹,營長已經先到了,一旁還有翠姑,她懷裡抱著那個紅漆木盒。

營長把木盒從翠姑手上接了過來,輕輕放到石桌上,再開啟,拿出黑將,擺到黑四門下。稍停,營長說道:“這副檀木棋,家父曾拿到國際大賽上奪過冠軍。他老人家交代過,誰若能拿著這副棋戰勝我們父子,這副棋就交給誰。現在我終於明白,老人家原是有心要把它交還它最初的主人。”

黑四沒說話,坐到了石凳上。

也許是有翠姑站在一旁,營長的思路竟然極其順暢,過關斬將,直逼至黑四的城門下。黑四的神色卻有點不對勁,好像有什麼東西揪住他的感覺,棋弈得極勉強、滯澀。營長弄不清這是什麼緣由,瞟了黑四一眼,而後低了頭,調動起全部的兵力,長驅直入,直搗黑四的帝都。

黑四仍然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意念總集中不到棋盤上,他的臉色枯葉一般暗淡,腮邊那條形疤痕在月色下閃著一種古怪的光。

好一陣,黑四的注意力才又回到棋局裡,他將黑將挪離士角,“嘣”一聲扣到中橋的相位上。

這一聲好悶!

營長不覺倒抽一口冷氣。黑四這一著,不但化解了營長苦心經營的全部攻勢,連再走和棋的餘地也蕩然無存。

但很快營長就釋然了,這其實早就是他預料中的結局。他把石桌上的棋子一顆顆揀進紅漆木盒,蓋好,雙手遞向黑四。

黑四卻依然凝望著石桌,沒有伸手,良久,他才站起身,對營長說:“我們之間真正的對弈,恐怕不是在這石桌之上。”

說完,黑四把目光移到翠姑身上,翠姑浴著皎潔的月華,靜如處子。

黑四轉身,離開石桌,隱進那綽約的吊腳樓。

第二天,黑四和營長同時離開了半邊街,黑四還帶走了吊腳樓上那幾堆篾纜。

不久,半邊街就風聞洪江又打了一次大仗,洪江城的防守本來固若金湯,但還是被解放軍的隊伍架起雲梯,強行攻了上去。

那雲梯據說都是篾纜紮成的。

這訊息數日後就被雄河上的一隻木船所證實。這木船是從雄河下游駛上來的,船上有兩個死人,一個活人。

死人是營長和翠姑,活人是黑四。

那晚,當解放軍的隊伍登上城牆時,營長就知道只有撤退一條路了。他想起了那紅漆木盒,便回到臥室,他要把盒子從保險箱裡拿出來,好讓它儘快回到它原來的主人手裡。可盒子已經不在,翠姑也不見了蹤影,營長心裡什麼都明白了。他趕緊跑到城牆上,果然見翠姑抱著一樣東西,向一個剛從雲梯上翻過來的漢子奔去。營長看得真切,那便是身著解放軍軍裝、名震雄河兩岸的黑四。完璧歸趙,這當然是營長父親的遺願,翠姑是深諳其理的。然而,營長心中此時卻滋生起濃重的悲涼和惆悵,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凍結於鬱悶、凝滯的胸腔。他開了槍,並在翠姑倒下的時候,把冒煙的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黑四把營長和翠姑合葬於落霞坡上,那裝著檀香木棋的方盒,也放進了棺槨。旁邊,是頗受弈人稱道的一代弈雄花龍。

黑四為營長和翠姑抔上最後一杯黃土,深深鞠一躬,緩緩走下落霞坡。夕陽頃刻消逝,天空暗淡下來,只有黑四腮邊那條疤痕,如秋葉般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