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金陵城南城牆內外,都是密集的居民區。

城外,有一條很長的巷子,北面是城牆,南邊是護城河,也叫外秦淮河。

那裡都是木板和磚泥混合搭建的簡易房,逼仄密集,卻住著很多很多人,身邊的河水臭味難聞,垃圾遍佈。

城牆內,同樣也是密集的居民區,鴿子籠似的住房,住著一家兩三代人。

家裡沒有廁所,一大早就能看到各家有人端著個痰盂去公共廁所倒。

就是這樣的地方,幾個青梅竹馬的孩子漸漸長大,陪伴他們成長的,還有日新月異的城市變遷。

金陵城從裡到外越變越美,外秦淮河越來越清,每個人的生活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苦有樂、有悲有喜……

——

一九九八年六月初,金陵城的天氣,已經炎熱難當。

中華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像巨人的手掌,托住了炙熱的陽光,留下一片樹蔭。

圍在學校門前的家長,站在樹蔭下焦急地等待著高考結束。

最後一科考試結束鈴聲響起,家長們瞬間激動起來,紛紛朝前湧去。

薛海滿臉笑容地從學校大門走出來,看著其他同學都被家長領走了,卻沒看到自己爸媽,有些失望,沿著圍牆往家裡走去。

薛海家住在城南城牆裡的那片老居民區,巷子七拐八拐,四通八達。

沿著青石板路,看著兩邊白牆黑瓦,薛海忍不住地開心,嘴角也揚起了笑意。

高考終於結束,接下來就安心等待分數以及錄取通知書。

“薛海來家啦?考得怎麼樣啊?”鄰居奶奶笑呵呵地問道。

“還行!段奶奶燒飯呢?”

“燒飯呢!快家去吧,我看到你家老子買了烤鴨了!”

薛海小跑著往家裡跑去,還沒到家門口,就扯著嗓子喊道:“媽!我來家了!”

段奶奶笑呵呵地看著,轉頭掀開煤爐坐著的那口鐵鍋鍋蓋,用勺子攪了兩下,蓋上。

薛海發現家裡開著門,一眼就能看到不大的客廳靠牆的飯桌上,已經擺了很多菜。

原本父母拌嘴的聲音沒有聽見,他們坐在桌旁,家裡安靜得有些異常。

“考完了?坐下吃飯吧!”母親說完,就沉默了,父親點點頭,用手指了指椅子。

薛海心裡忽然有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果然。

“坐吧!跟你說件事!”薛海爸爸淡淡地說道,破例給他倒了一杯啤酒。

薛海還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如此“溫柔”地說過話。

從小到大,他們兩個都在吵架,甚至動手。

每天他都在爭吵中學習,用紙巾把耳朵塞上。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好像不吵了,互相也不怎麼說話了。

他低著頭坐在那裡聽著,眼睛盯著啤酒泡沫。

“我和你媽其實……一年前就離婚了。怕影響你高考,就沒告訴你!”

薛海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雙手攪在一起,手指頭使勁兒扭著。

“你媽……”爸爸頓了一下,“明天就搬出去了。”

薛海媽媽擔憂地看著薛海,聽到這話後,瞪了他爸爸一眼,跟薛海說道:“你要是想跟我一起走也行,我租了房子,有兩間。”

“不是早講好了嗎?”薛海爸爸有些不高興,“你一個人走,薛海想你了就去看你,再說了,他馬上上大學了,等畢業了再買個房!這個破地方也沒什麼好呆的。”

“講好是講好的,你啊能照顧好他?上大學,還有兩個多月呢,萬一……”

“沒得萬一!”

“你這人怎麼這個樣子……”

“我哪個樣子?你不是早就看不上我了嗎?”

爭吵,又是爭吵!

兩人離了婚,居然還會爭吵!

薛海猛地站起來,把父母嚇了一跳,頓時住了嘴。

現在,他感受到了。

茫然、憤怒、委屈……

五味雜陳都不夠,要七八九味,還帶著辣椒麵和老陳醋,攪和在一起,堵在心口。

“小海……”他媽媽小心地叫了一聲。

“離就離唄,愛過不過!誰都不用管我!”薛海倔強地說了一句,之前還想大吃一頓的胃口,早就煙消雲散,更別說等待父母詢問他考得如何了。

他轉身跑出去,跨上門口那輛破舊二八大槓,任憑他媽媽在後面如何喊,頭也不回地騎得飛快。

他感覺心裡憋得慌,從來沒有如此委屈過。

對,那麼多的滋味,只有委屈冒出來了。

他們說得對,自己已經長大了,沒有什麼事情接受不了的。

愛誰誰,愛咋咋地!

騎到城門口停下,去哪兒?

剛考完,同學回家肯定不是吃就是玩,哪有時間出來?

他想了想,騎車出城門往左拐,進了一條巷子。

腳踏車騎在石板路上,咯噔噔的,有些顛屁股,他微微站起來一些,捏著手剎,躲著人,一直往裡。

歪頭避過頭頂晾曬的衣服,讓過對面來的腳踏車,躲過忽然潑出來的一盆水。

這裡正在拆遷,前面不遠被挖出一道溝,挖出來的泥土堆在兩側,來往的居民不得不小心地沿著邊緣走。

薛海停下車,一腳踩地跨坐在橫樑上,朝前面看去。

“哎呦!我地媽媽哎!擺打嘍……疼哎……”

一陣鬼哭狼嚎從前面不遠的房子裡傳出來。

“看老子不打死你!高考居然交白卷,把你能地!考不上大學,你就給老子要飯去!”

“啊……”

這是小胖子李俊的聲音,和薛海同級不同班,從小一起玩大的。

他家斜對面,同班同學魏大晨手裡端著碗,呲溜溜地吃著麵條,看著李俊家樂得嘴邊的麵條直抖。

他爸爸從房內出來,一巴掌打在他頭上,“進屋吃去!”

再往裡,好幾戶人家,幾乎都有人端著飯碗朝李俊家張望著,似乎這種打罵的動靜,比自己燒的菜還下飯。

腳踏車進不去,薛海剛要調頭回去,卻被吃好飯的魏大晨喊住了。

“薛海!”他小跑過來,嘻嘻笑著說道,“等會兒,李俊該往外跑嘍。”

話音剛落,就看到李俊家門開了,李俊“嗷嗷”叫著跑出來。

他爸掄著一個晾衣架追出來。

“小逼樣的,給老子站到!”

李俊“嗖”地一下跨過溝,經過薛海和魏大晨身邊,喊了一嗓子,“跑啊!”

薛海趕緊把腳踏車調頭,跨上去站直身體使勁兒蹬著。

魏大晨跳上後座。

追上李俊後,薛海松開一隻手,李俊“嗖”的一聲,坐上了橫樑,嘴裡還發出一聲痛苦的“嘔吼”聲。

薛海騎著車,帶著兩個人,問道:“你交白卷了?”

李俊對著前面揮手,喊道:“躲開!躲開!沒,我就是開個玩笑,沒想到我家老子當真了,都不給解釋!”

“你個甩貨!二五郎當地,這個玩笑啊能開啊?”魏大晨無情嘲笑他,笑得嘎嘎的。

三人沒跑多遠,到了城牆缺口就停下了。

推著車往裡面走,灌木碎磚讓他們不得不把腳踏車抬起來,過去後,靠在旁邊樹上,三人手腳並用往城牆上爬。

明城牆損壞的地方呈斜坡狀,稍不留意就往下溜,大人一般不讓小孩子往上爬,卻擋不住小孩子蓬勃的探險好奇之心。

城牆上面,還有大片平整的地面,城牆磚一塊接著一塊,縫隙里長著雜草。

薛海坐在上面,看著遠處,手裡無意識地薅著旁邊的雜草,心總是平靜不下來。

李俊沒心沒肺地笑著,跟魏大晨說自己就是開個玩笑卻招來一頓打。

魏大晨毫無顧忌地繼續嘲笑他。

忽然,李俊說道:“哎,你們啊知道啊?那誰他爸媽離婚了,就等他高考完才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