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從原身算起,雲搖太久沒下山歷練過了。三百年來頭一回,還有點興奮。

各位長老雖不能親去,但有慕寒淵坐鎮,他們很放心地在名下點了一批精英弟子,又從外門中選了修為合格且自願的幾人,一同前往藏龍山。

臨行前的集聚點,就在明德殿殿外廣場。

在那行外門弟子中見到了烏天涯,雲搖很是驚訝:“聽說此行選的都是外門前十的弟子,烏師兄竟然也在其列?”

“自然不在。”烏天涯理直氣壯。

雲搖問:“那師兄是如何混進來的?”

“什麼叫混?”烏天涯拍了拍他腰間金紋玉帶,“雖然師兄修為不行,但師兄有靠山啊。負責遴選的外門長老,那可是我三姑母的大外甥的二叔的外表妹的堂兄。”

雲搖:“……”

你們乾元界的仙門人脈都這麼錯綜複雜的嗎?

不等雲搖給烏天涯一句稱讚,旁邊路過一位趾高氣昂的男弟子,從眼角不屑地劃了兩人一眼:“哼。一丘之貉,狼狽為奸。”

雲搖:“?”

雲搖看向搖著扇子沒聽見似的烏天涯:“他是說我和你一丘之貉?”

“沒錯。”

“素不相識,他為何罵我?”

“我……”

烏天涯的扇子頓了頓,還是大人不記小人過地抬起來,俯身遮在兩人臉旁,小聲:“師妹,既是一樣靠族人蔭庇,讓他們說兩句就說兩句吧。不打緊的。”

“我也靠族人蔭庇了?”雲搖沒睡醒的眼睛都睜開了。

原主可是太一真人從乞丐堆裡翻出來的,就算有族人,也死五百年了吧。

墳頭草成個精不成問題吧?

烏天涯問:“咦,你不知道門內已經傳開了嗎?”

雲搖微露警惕:“傳開什麼。”

她出關的事情瞞得緊,“奈何”劍也未徹底暴露她,不應該被發覺……

雲搖正苦思冥想。

烏天涯道:“說你是掌門在山外的私生女啊。”

雲搖:“……”

雲搖:“……啊?”

“你也不要羞於承認,只要陳見雪師姐不為難你,別人也不敢真對你做什麼的,最多說兩句嘛,不妨事。”

“不是,”雲搖按了按額心,“這麼空穴來風的事,你們也真敢信,不怕掌門動怒?”

“怕什麼,昨個某位長老去問掌門了,有弟子在門外聽到,說掌門聽完就笑出聲了呢。”

雲搖:“…………”

陳、青、木。

你倒挺會給自己漲輩分。

雲搖還未想好要怎麼跟自己的掌門師侄算這筆賬,就聽方才哼了她的弟子的去處,幾句嘲諷隨風送了過來。

“憑一點血脈親緣便覥著臉混進這次下山歷練的精英弟子裡,我還以為有些人慣來無恥,原來她還知道家醜不可外揚?”

“掌門也太偏心了,竟叫她記在小師叔祖門下,成了寒淵尊的親師妹——見雪師姐都沒有這等機會。”

“彌補唄,誰知道這是哪個犄角旮旯裡找出來的廢物,和見雪師姐雲泥之別,恐怕掌門也是覺著她太過粗鄙不堪,這才故意將她送到寒淵尊身邊調教一二的。”

“觀她氣息,和凡人沒什麼兩樣,怕連築基修為都無,之後不定怎麼倚仗身份、賴在寒淵尊左右呢……”

雲搖原本是不打算理會的,畢竟只是幾個不懂事的宗門小輩,年紀未必有她零頭大。

但聽著這左一句右一句的“寒淵尊”,想著昨夜夢裡那頂晃來晃去惹人心惱的銀絲蓮花冠,她不由地咬住唇肉,拿齒尖磨了兩下,嗤出聲輕笑來:

“最後一句,誰說的?”

紅衣少女轉身,問得直白坦蕩。

那幾名聚首的弟子俱怔,顯然沒想到她一個毫無根基修為的小弟子竟敢在他們面前質問。

愣過後,最後出言的女弟子蹙眉:“我說的,如何?”

“你方才說,我毫無修為,只會倚仗身份,賴著慕寒淵?”

“寒淵尊何等身份,你竟直呼其名,果然出身鄉野,不識禮數!”女弟子惱睖著她,“他與見雪師姐從小一同長大,相知相許,你最好是識趣,此行不要在他們面前——”

雲搖忽地一拍巴掌:

“好主意啊。”

“什麼?”

“我說你出的主意極好,我都沒想到呢,”盈盈笑意入了眸,少女眉心紅蝶更靈動,“反正我也是個沒修為的小廢物,御劍飛行都沒辦法,看來只好央著寒淵師兄,這一路上日夜陪著我、保護我咯?”

“你——你!你無恥!!”

女弟子被雲搖氣得險些拔了劍。

後面幾位同行弟子也沒想到雲搖看著漂亮廢物,竟是這麼一個舌燦蓮花的,各自臉色微變。

臨近的男弟子上前攔住了動怒的師妹,冷著臉幫腔:“掌門行事素來循規守矩,見雪師姐更是溫柔似水,不知怎麼會有你這樣一個不知恥的——”

雲搖打斷:“掌門若不是行事溫吞,你們還敢背後議論?我看他現在就是太規矩了,縱得乾門歪風邪道橫行,哪還有半點昔年風骨在!”

“你!你竟連掌門都敢非議!”

“哦?那你們方才所議,難道就是什麼敢拿到明德殿內長老會上的正事了?”

“——”

眼見說是說不過了,幾個弟子互相眼色。

為首便是那個最先斜了雲搖一眼的男弟子,他一甩袖,轉向餘人。

“哼,秋後蚱蜢而已,且讓她囂張幾日。奈何劍已生感應,用不了多久,小師叔祖她老人家出關,定會親手將她清理門戶!”

這種低劣的放狠話、還是靠別人放狠話,乾門小師叔祖本人權當沒聽到。

雲搖帶著得勝笑容轉回身,卻見烏天涯就站在她身後,也正望著她笑。

雲搖被他笑得古怪:“你笑成這樣做什麼?”

烏天涯:“只是覺著,你我確實一丘之貉。”

雲搖:“怎麼說?”

烏天涯:“譬如,我們的修行信條大概是一樣的。”

雲搖:“哪一樣?”

烏天涯搖著扇子,語氣飄飄然:“做人嘛,讓自己愉快哪有讓別人不愉快來得愉快?”

雲搖:“……不愧是師兄。”

烏天涯笑得更得意:“師妹不必自謙,你我同道中人吶。”

雲搖頓了下,忽想起什麼:“我既記在小師叔門下,稱慕寒淵作師兄,便算乾門二代弟子,那按輩分,師兄你至少該喊我一聲師叔吧?”

“……”

少女聲不高。

但明德殿外偌大廣場,連帶著方才鴨子群似的幾個弟子,霎時全啞巴了。

他們忽然反應過來一個問題。

——“受害”的可不止是烏天涯。

寒淵尊生性淵懿,從不計較,即便輩分奇高,弟子們私下也不少以師兄相稱。

但事實是,若真從小師叔祖那輩分論起,雲搖門下親傳弟子都該跟掌門平輩,算乾門第二代,連長老閣不少三代長老見著雲么九,都該乖乖行個禮,問一聲師叔好才行。

至於內門外門這些弟子,最小的一輩能數到十代以外,跪下只磕一個頭都得算她恩寬了。

“………………”

死寂數息。

“咳咳咳——”

“昨日師弟你問我的那套劍招叫什麼來著?”

“哦哦是那個什麼……”

“哇今天的太陽可真大啊……”

雲搖身邊十丈內,乾淨利落地清了場。

而唯一被她拎著腰間玉帶,想跑都跑不掉的烏天涯默默舉起扇子——遮住了她望自己的眼。他哼著小調,假裝無事發生地把臉扭開。

好好的一支民間調子,被烏天涯唱得哼哼呀呀的,聽得雲搖頭大。

在被她“滅口”前,烏天涯忽停了。

扇子壓下,他戳了戳她:“師妹,寒淵尊這——莫不是受著什麼刺激了?”

“?”

雲搖順著烏天涯扇子一撇的方向,回眸望去。

慕寒淵與陳見雪一同來的。

依然是那位衣不染塵,寬袍緩帶的寒淵尊,也依然是那頂濯濯如雪的銀絲蓮花冠。

唯有一處不同:今日多出一條白綢覆目,遮了他眉眼。銀白絲帶就係於蓮花冠下,正隨風而拂,沒進了他烏絲如墨的長髮間。極致的黑與白勾纏掩映,給他原本霽月清輝似的仙氣之上,又添了一筆勾人的駘蕩。

雲搖:“……”

怎麼、好像、更禍害了?

雲搖暗覺不妙,扭頭看向廣場另一邊。

乾門的弟子們該是見慣了慕寒淵的清濯出塵,而即便是他們,此刻也都或矚目凝視,或竊竊私語。

竊竊私語也就算了、你們男弟子怎麼還臉紅起來了?

烏天涯在旁邊嘖嘖有聲:“難怪一到山外,就聽四大仙門的弟子們三天兩頭地拈酸,什麼‘天下明月落乾門,日日相思不得見’——不愧是小師叔祖,按臉收徒。”

“?不要汙衊好嗎,小師叔祖帶他回來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日後是這般禍害模樣啊。”

“別天真了,小師叔祖最喜歡好看的了,”烏天涯低頭笑,“師妹以為,之前那些被她追求過的青年才俊們,是被她看上什麼了?”

雲搖:“…臉?”

“是啊。”

“……”

慕寒淵被原主禍害的原因竟然如此簡單?

不過這會兒雲搖顧不上心疼慕寒淵——不必等下山,她已經知道自己昨天送慕寒淵綢帶想壓壓他禍水勁兒的行為,有多麼適得其反了。

好在還有他的“小師妹”。

與慕寒淵並肩行來,陳見雪一身雪白薄紗長裙,領間以銀絲隱紋鳳鳥,一條淺綠色長帶束腰,同樣是衣袂飄飄,飄逸脫俗的模樣。

尤其是走在慕寒淵身旁,一雙冰雕玉琢,神仙眷侶,相得益彰——

夠擋下一山的桃花了。

雲搖鬆了口氣。

等慕寒淵與陳見雪近前,點過人數。

行過禮問過好的弟子們當中,之前與雲搖略有口角的那名女弟子忽然隔空瞥來一眼。

“寒淵尊,”女弟子陰陽怪氣道,“您師妹雲么九也到了,她方才對我們說,路上一定要纏著你,要你日夜陪伴、貼身照顧她呢。”

“……”

雲搖:????

就算要告狀也不能添油加醋吧——她什麼時候說過要慕寒淵貼、身、照、顧了?!

雲搖覺得自己距離原地走火入魔只差一步了。

尤其是那人未言,蓮花冠下發帶輕緩,覆著遮目白綢朝她偏過身來。

雲搖:“…………沒錯,是我說的。”

這句話落,連慕寒淵身旁的陳見雪也有些訝異地朝她望了過來。

其餘人紛紛露出了等著看笑話的表情。

羞恥到極致後,雲搖反而坦蕩了,她眨眨眼,乾脆迎著那些人看熱鬧的目光,步子輕快連蹦帶跳地走到慕寒淵身旁:“師兄兄——”

雲搖拂上了慕寒淵的長袍廣袖,但只拽了一點袖子布料,攥在了掌心裡晃了晃:“人家沒劍呀,還不能飛呢,難道你忍心不貼身照顧我嗎?”

眾弟子:“——”

“????”

慕寒淵似乎是頓住了。

雲搖又貼近幾分,笑靨上紅蝶如焰,出口卻是隻有兩人聽得懂的“威脅”:“你若不管我,那便算同門鬩牆,師父她老人家會傷心的呢。”

“你、你太無恥了雲么九!竟利用小師叔祖名義威逼師兄,簡直是乾門蒙羞!!”

主動發難的那名女弟子臉色漲紅,盯著雲搖緊纏著慕寒淵的手,她氣急了,抬手攥上劍柄:“我在此向你發起門內挑戰!今日,一定要讓你給寒淵尊跪下道歉!”

話聲未落,女弟子一道劍光便拂上來,要將雲搖從慕寒淵身旁逼退。

“譁。”

除了雲搖,大概沒人看清楚那一瞬發生了什麼。

只是雪白的袍袖揚起又垂落,慕寒淵身影幻動,不知哪一剎那出現在雲搖背後,將拔劍上前的女弟子的劍柄怫然送回了劍鞘之中。

他面如溫玉,聲色卻如覆薄霜:“不得無禮。”

“寒淵尊!是她對你輕辱在先!連眾仙盟都不敢——”

“禁聲。”

慕寒淵音沉。

那女弟子霍然反應過來,漲紅了面,氣得身體發顫,卻再不敢違逆地低下頭去。

雲搖正低著眸,看手心裡方才忽然就滑過溜走的衣袖,想著這徒弟大概是世間第一沾不得。

碰一下都惹他嫌。

不過也對,瞧她隨便說了兩句氣人話,就把一幫弟子們惹得目帶怒火,恨不得將她吃下去的模樣——可見慕寒淵在他們心中的地位之高、之不容玷汙。

世人捧作山巔之雪、天上明月的高潔,哪容許旁人伸手汙上半分。

可他們怎麼就不懂,越是這樣的存在,越叫那些壞透了的人想拽下來。

比如她……的前身?

雲搖背過攥起的手,帶笑轉回來。

正聽見慕寒淵下了最後的定言:“斥上不遜,同門相鬥,有違門規。你不必隨行下山了,回峰自省。我自會修書與冉長老說明事由。”

“是……弟子遵命。”

女弟子紅著眼圈作劍禮告退,而慕寒淵亦回身。

覆目白綢隨風輕起,雲搖仰他,仍是那副不以為意惹人惱的明媚笑靨。

似乎在等著看他要怎麼懲戒她。

“雲么九,”慕寒淵低聲,一頓,似無奈規訓,“…不可自汙。”

“……”

少女笑意微滯。

——她汙的明明是他,他卻教她不可自汙。

雲搖發現她錯了,這世上竟真有人如高山雪,片塵不染,本性高潔。他鐵了心作明月時,旁人便是使盡渾身解數,也都拽不下來。

-

乾門雖已沒落,如今勉強算個四大仙門之五,但畢竟祖上是風光過的。如今又有慕寒淵這位未來道子繼任者坐鎮,真論地位,與四大仙門也是平起平坐。

省了“貼身御劍”這套,慕寒淵直接召來了一條仙舟。

有了出發前那道插曲,仙舟向西南行的這一路上,同行弟子一個比一個安分守己。即便個別興奮難抑,也都是三兩個聚首,不敢叫旁人聽見。

雲搖坐在仙舟最尾巴的位置,搭著木欄,眺著仙舟後合攏的雲海。

不過她的目光時而往上,時而向下,就好像在雲海間找什麼東西似的。

“你都看一路了師妹,不就是一堆看不出來區別的雲霧嗎?有這麼好看?”烏天涯湊了過來。

雲搖懶洋洋地託著腮,“不好看。”

她神識仍虛綴在仙舟後,那道隱匿身形的氣息上。

烏天涯:“不好看你還看?”

“那看什麼,你也不好看啊。”雲搖隨口道,眸色微涼。

……會是什麼人呢。

出了乾門地界不久就直接跟上來了,不像是臨時起意,更像有備而來。

是宗門內有問題?還是,在這隊弟子裡?

“當然是看美人如畫了。”烏天涯翻過身,肩背靠在木欄上,笑嘻嘻地壓著話聲,“你看最前面。”

“?”

神識不動,雲搖側過身,瞥向仙舟前方。

陳見雪不知正在嚮慕寒淵請教什麼,微微躬身,蛾首側傾向他,指尖在半空擬作術法的模樣,無形有質的靈力氣機在二人之間你來我往。

兩人相距最近,同在仙舟上,和其餘人倒是像分離兩地。

烏天涯問:“如何,美嗎?”

雲搖懶洋洋道:“郎才女……不,女才郎貌,賞心悅目。”

烏天涯道:“美也不是你的,要學會放手啊師妹。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雲搖帶笑輕哼。

大約是察覺了雲搖這邊的目光,仙舟中段,之前與她口角的幾名弟子前後將鄙夷或嘲諷的眼神落了過來。

雲搖頓時不蔫了,她坐直了身,歪了歪頭,抬手彎了彎手指——指間金鈴晃響裡,她朝他們笑得明媚燦爛。

“…………”

幾人頓時像是吞了蒼蠅,一個比一個快地扭過頭去。

烏天涯自然也看見了,忍笑:

“來,讓我來給你介紹一下你新結的幾個冤家哈。”

“為首那位,穿青色長袍的,是長老閣三代長老盧長安最寵愛的十三弟子,何鳳鳴。他算是乾門內陳見雪的頭號擁躉,估計是為掌門多了你這麼個私生女,替陳見雪打抱不平,這才遷怒你。哦,別看他道貌岸然,長得也人模狗樣的,但這人酒品極差,估計因為‘鳳鳴’這名不好,他一喝醉就喜歡跑他們峰頂學鵝叫,盧長老門下不堪其擾……”

“他對面那個紫色衣裙的,丁筱,唐音長老門下的關門弟子,雖然她個子小,但肉身強悍,力能扛鼎。封了靈氣,一個人打何鳳鳴十個不成問題。上回何鳳鳴學鵝叫,就是被她揍下峰頭的……”

“還有丁筱旁邊那個…………”

聽烏天涯絮絮叨叨講了一炷香,仙舟後那道氣息依舊是不遠不近地綴著。

雲搖越聽越眼神奇異:“你還真是乾門百曉生啊。”

“那當然,師兄說的,還能有假?”

“嗯,師兄既然什麼都知道,那是否瞭解修真界的契約方面?”

“契約?”

烏天涯扭頭,“具體說說?”

“比如,有沒有一種師徒…嗯,雙人契約,能不論修為高低,讓一個人完全掌控另一個人,”雲搖勾手,“想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任憑擺弄、完全不能反抗的那種?”

數息的沉默後。

烏天涯語重心長:“師妹啊,別的瓜強扭也就扭了,師兄不介意給你架架梯子。但你惦記這瓜,那可是未來的乾元道子——師妹你也不想被全眾仙盟追殺吧?”

雲搖:“……”

雲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