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緒變化之下,葛賢也如了俏少婦的願,好生誇讚了一番她打掃屋子的手藝。

只是他那誇讚法,卻讓俏少婦很是難受。

“幸好當初白姐姐懸崖勒馬,否則這灑掃之事就得我自己來了。”

“我哪有這等本事,便是傳說中的《離塵咒》,想來也不過就是這般效果。”

聽到這兩句,掃帚精忍不住又是羞惱。

恨不得撕了這浪蕩少年郎的嘴,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吧。

我那是懸崖勒馬麼?我那是沒搶過四妖女,上不得床榻。

俏少婦正欲回嘴,卻忽然見到葛賢歸家後僅僅思量了幾息,突然就開始收拾細軟,瞧那模樣,竟是一副惹了什麼大禍事準備要跑路了。

沒忍耐住,徑問道:“你這是作甚,欲往何處去?”

葛賢一邊繼續收拾,一邊快速回道:“暫時沒想好,不過這錢塘縣多半不能待了,先往省府去吧……實在不成,就去那【大都】,只要尋個安寧之地,總能混口飯吃。”

他這般動作再正常不過,畢竟不久前他可是親耳聽到不止一件陰私八卦和驚悚陰謀。

那些狗血虐戀還好說,最關鍵的是“妖魔縣尹欲發賣錢塘縣”一事實在可怖,縣民們都以為陸化龍這縣尹雖說有些惡癖,但本質上還是個好官,剛晉升境界就給全縣發福利。

哪裡能想到,發福利是假,當豬養肥一波賣掉才是真。

葛賢不想當肉豬,另外他的確是犯了事。

竊聽縣尹夫妻陰私事!

哄騙縣尹夫人感情!

宰了夫人家的丫鬟!

隨意一樁,都是死罪。

葛賢這頭正收拾著時,俏少婦忽而開始遊走起來,這裡停停,那裡晃晃,含羞帶怯,欲言又止,漸漸就要變作愛而不得的哀怨之色,若有旁人在此瞧著,保管會將這少年貨郎打入負心人的行列。

初始時葛賢還不解其意,不過很快明悟過來,不由失笑。

隨後上前,頗為鄭重的將那繫著七彩絲線掃帚,也就是俏少婦之魂宅拿起,欲往貨郎擔上懸掛,同時還特意對著少婦問道:“葛某這一遭許要遠行避難,白姐姐可願隨同?”

聽起來似是調笑,實則葛賢很是認真。

降臨此世以來,所見皆是披著人皮的驚悚妖魔,修行路徑也是一條比一條可怕。

對比起來,這“掃帚精”倒正經可愛些。

且頗有前世所閱覽過的《聊齋志異》那般風格,帶在身邊,令他心情稍好。

那俏少婦見目的達成,自己沒有被拋棄,頓時也露出燦爛笑顏來,正欲說什麼。

突然!

不管是她,還是葛賢。

同時都感覺到了什麼,面色微變。

用不著葛賢開口,俏少婦徑又變回遊魂飄回那掃帚中。

而葛賢則是皺著眉頭,看向小院之外,有感知清晰傳來,不速之客上門,且不止一個。

幾乎就是下一刻,小院門戶被嘭嘭拍響,霸道粗魯的喊聲隨之響起:“葛賢出來,縣尹大人有令,徵召城中所有貨郎、腳商……。”

原本葛賢感知到來者是幾個氣息強大的“倀鬼”時,以為自己的禍事發了,已打算翻牆遁逃,掙扎一二。

聽得那喊聲,才止了動作。

隨後連忙開門,裝作一副剛睡醒,哈欠連天的模樣,披著外衣,迎向小院外。

果然見得院外正站著三個身穿衙役衣物,配有長刀,氣息凶煞的倀鬼,皆是一臉不耐拍打著門戶,見得葛賢快步迎上來。

連一句廢話都沒有,直接就吩咐道:

“你就是葛賢,錢塘縣在冊貨郎之一。”

“縣尹大人之令,你已被徵召入了【錢塘宣講隊】,今日便需隨其他貨郎腳商一起,去往錢塘縣周遭的鎮、鄉、縣亦或是荒野流民聚集之地,向他們宣講縣尹大人的仁慈新政和恩德。”

“並指引他們來錢塘縣,安居樂業。”

“汝等每日皆要出發一趟,報酬豐厚,錢糧皆有。”

這番話入耳,葛賢心念電轉,立時想起昨夜所窺聽的陰謀隱秘。

三兩念頭,便猜出緣由。

“這陸化龍,好生無恥,好生貪心,決定將整個錢塘縣賣掉已足夠狠辣。”

“他倒仍覺不夠,家豬數量不夠,野豬來湊是吧,組織什麼宣講隊去招募別的縣、鎮、鄉內的人族,連那些已經如野人般的荒野流民也不放過。”

“我葛某人也是倒黴,剛惦記著要逃,這就被抓了壯丁?”

葛賢心頭大罵,面上則毫無異色,和三個倀鬼衙役周旋拖延,說已知悉上諭片刻後便去匯合云云。

誰料馬上就遭了拒絕,領頭的倀鬼毫不客氣喝罵道:“哪來這麼多廢話,挑上你的貨郎擔馬上出發,宣講隊已在主街等著,耽擱了時辰,當心老子扒了你這俊俏小白臉的麵皮,吃淨你一身鮮嫩血肉。”

捱罵時,葛賢已在想著要不要對這三個倀鬼動手腳,爭取些時辰出逃。

可也就是在這個當口,突兀他的感知中。

柳鶯巷方位!

一股駭人之極的氣息爆發,濃烈之極的狐炁化作一股隱約可見的妖魔氣柱,沖天而起。

恍惚中似有一聲無比尖銳暴虐、蘊著憤怒的狐狸叫聲,遙遙傳來。

不止是葛賢,面前三個倀鬼也都有所感覺,對視一眼,皆瞧見對方眸中的驚懼。

而此時,他們眼前,一息前還拖拖拉拉的少年貨郎似乎被罵怕了,連忙低頭稱是,隨後就快步迴轉屋中去挑那貨郎擔。

葛賢轉身挑擔時,立刻聽得背後倀鬼的幾句議論聲:

“瞧見了麼,似是柳鶯巷處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是哪個不開眼的,惹得主母暴怒。”

“嘖嘖,看來主人是不太敢去柳鶯巷找樂子了,若是被盛怒中的主母抓住,怕是有得樂子吃。”

……

三個倀鬼衙役,不知柳鶯巷中的耶律玉燕在發什麼瘋。

葛賢,自是知道,畢竟禍事就是他闖下的。

說來昨夜葛賢能從那狐妓巷中逃出,也算是個極幸運的意外。

若陸化龍沒來,他幾無可能脫身。

前者耗去了耶律玉燕大半精力和性致,使得其暫對葛賢無有興趣,讓其下去洗涮,以為可以明日吃。

她又哪裡能想到,那看似道行低劣、性情莽撞的龍女,實則是個浪蕩少年貨郎所假扮,且這廝還擁有“魅惑”這般稀罕天賦。

一番操作!

成功逃出魔掌。

以魅惑之力,隻身出得狐妓窟,葛賢那【男妲己】的稱號完全可以坐實下來。

如今耶律玉燕憤怒嘶吼,必是發覺了“春娘”的屍骸,曉得昨夜捕獲的龍女已然遁走,這才惱怒。

倒不是憐惜那一頭喚作春孃的狐妓,只是覺得丟了顏面,很是憤怒罷了。

接下來,怕是要遣出手下,或是乾脆施法擒龍。

雖然葛賢篤定昨夜沒出什麼紕漏,小心謹慎,連“摸屍”這等好習慣都沒維持,確保身上不沾染一丁點異樣氣息。

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如今避一避風頭才最好。

於是乎他乾脆也沒再掙扎,乖乖回屋挑了貨郎擔,就隨著那三個倀鬼衙役,往主街去。

途中,葛賢隱約間還可聽得街坊、縣民們壓低聲音的議論。

昨日鬥法廝殺,陸化龍顯出那等凶煞妖魔軀體,雖說後來宣佈了仁慈新政,卻依舊攔不住人心惶惶。

尤其最致命的那一幕:大量蠱蟲自孩童們體內爬出。

“爹,娘,囡囡好疼,好餓啊。”

“嗚嗚嗚,我身體裡還有蟲子麼,我好害怕。”

“孩兒明天能不能不吃那些好看的穀子了,裡面……裡面有蟲子。”

“乖孩子,咱不吃,再不吃了。”

“孩子他爹,我們要不要逃去仁和縣,哪裡雖然也有些盤剝事,但好歹能保住性命……”

葛賢能聽見這些,那幾個倀鬼衙役也可。

奇怪的是,他們面上並無怒色,只是齊齊嗤笑道:“愚民也,過不得半個時辰,他們必要換一番模樣,對主子感恩戴德。”

彷彿就是了印證這句話,過得數息。

錢塘縣各處,齊齊出現熱鬧動靜,隨後各廂各坊各巷,便開始此起彼伏的響徹歡呼之聲。

緣由?

依舊是那些個力大無窮的倀鬼,敲鑼打鼓,挨家挨戶上門,只這一回不再是要割肉,或是餵食太歲穀子。

而是發放真正的糧食,乃至於錢財。

不管是南人、漢人,還是富戶平民,皆得了好大福利。

雨露均霑!

滿城歡喜!

真就是短短半個時辰不到,在葛賢親眼見證下,陸化龍的雅號竟是“割股縣令”變成了“仁德縣令”。

那些本打算趁著今日大開城門逃離錢塘的縣民們,毫無意外,一家一戶,盡都改了主意。

紛紛都認為,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中,陸化龍所治理的錢塘縣乃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

若葛賢不知道背後緣由,見得這一幕幕,興許也會這般認為。

可惜,他曉得,是以只覺荒唐難言。

他眼眉低垂,什麼也做不得,只默默等待著。

又是數十息過去,他並未等來什麼兇險,無有妖狐降臨。

頓時,心頭大鬆了一口氣,明白自己昨夜那一關算是闖過去了。

儘管如今,又要面對另一關。

匯聚主街途中,葛賢也見得其他貨郎、腳商被倀鬼衙役押著前行,人數越來越多,果真就湊齊了一個規模不小,全由貨郎、腳商和幾個精擅於吆喝的攤販組成的宣講隊伍。

與縣民歡喜的神色不同,宣講隊每一人,皆是愁眉苦臉。

彷彿不是要去宣講縣尹功德,而是要赴刑場,被砍頭。

葛賢也知緣由為何?

無他,兇險太重。

原身記憶中,有清晰警告:非人族聚集之地,不管是荒郊野地,大山幽谷,還是秘林河沼,皆有妖魔埋伏,厲鬼遊蕩,亦或是充斥種種無法理解,不可名狀的驚悚異象,不論哪種都可輕易要人性命。

雖說人煙所在,也算不得多安全,至少是多一重保障的。

那些倀鬼衙役說得分明,宣講隊伍要去收攏錢塘縣外的四方流民,那自然是什麼地界都得去一趟。

如此,他們要經受的危險便不知有多少了。

晨時出去是活人,暮時歸來變作殘屍,毫不稀奇。

與他們不同,葛賢心底卻沒那般憂慮,他那超凡感知開著,自有驚人反饋出現:

“好傢伙!”

“一道、兩道、三道……足足數十道截然不同,各有來頭的【入道境】超凡氣息隱在暗處。”

“陸化龍這廝,果真是會做買賣的,曉得可持續發展,組織了宣講隊不說,還給配了一個護衛隊。”

“且為首的這兩頭倀鬼……”

心念閃爍中,葛賢看向宣講隊伍最前方。

瞧來也是兩頭衙役倀鬼,只是明顯比其他的要高一級,聽二鬼自我介紹,分別喚作“張不足”、“趙無有”,尚是人族時就是陸化龍麾下得力干將,化作倀鬼後,更得了超凡異力,已是真正入道。

待隊伍聚齊後,這二鬼看出貨郎腳商們心中恐懼。

對視一眼,嘿嘿冷笑,隨後對著眾人道:

“莫要慌張,汝等皆是我家主人的,縱去了錢塘縣外,又哪裡容得了旁的妖魔來吃。”

“兄弟們且都現一現身,好讓這些貨郎們安安心。”

“免得待會吆喝我家主人功德時,連把子力氣都沒有。”

話音未落,就在這大白日,二鬼先一步齊齊變身。

兩股味道不同的腥臊臭氣猛地爆發,鬼霧煙塵中,先見得左邊那張不足身高陡然達丈餘,血肉膨脹,肚腹如一個碩大肉囊般彈開,血盆大口墜至胸前,內裡鬼牙交錯,好似可以將任何血肉都塞進去,分明是頭【飽死鬼】。

而右邊的趙無有,同樣漲至丈餘,只是其皮肉乾癟,骨刺橫生,一雙鬼眸泛著濃烈血光,口中似無底洞般,充斥著對食物的渴望,竟是頭【餓死鬼】。

本就有所感知的葛賢見此,頓時心驚:

“聽說鬼族修行艱難,人族若要化作遊魂怨鬼容易,若要化作擁有強大力量的異種鬼類,條件極為苛刻。”

“陸化龍也不知耗了什麼資糧,培育出這麼兩頭異鬼來……”

葛賢只是微驚,而其他貨郎、腳商則是大驚失色。

有些慌張的,更忍耐不住要奔逃。

可下一刻,宣講隊伍周遭虛空泛起漣漪,一道道各具詭異,瞧來皆已經與人族不同,顯出一些妖魔化跡象的修士身影,同時顯現出來。

葛賢也裝作驚慌模樣,不經意間則是飛快掃掠,將這難得湊齊的數十個截然不同修士,盡數瞧了一遍。

大漲見識的同時,心頭又生出新的結論,只嘆道:

“陸化龍陸縣令,真人傑也。”

“曉得自己夫妻發賣【錢塘縣】,興許底氣不夠,這是又將整個縣城內數得著之大戶豪紳都拖了入夥。”

“統治階層,一起養豬,一起賣城,太會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