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視 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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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影片
故事從韓國開始。
樸東旭萬萬沒想到,居然有人敢敲詐他這位首爾警察廳違禁藥品管理科的室長。
時值2024年2月,樸東旭已經在室長這個位子上坐了七年,如果不出意外,僅憑擺在桌面上的赫赫業績,年底職位一調,副廳長的位置非他莫屬。但是,他卻在2月底的一天傍晚,接到了一個可以說不比踩到地雷輕鬆的電話。這下,他的心思已經沒法集中在升官發財上了。
電話是陌生號碼打來的,聽到那單調而原始的蜂音,他沒有多想,以為是眾多線人中的一個要提供線索。這是天天都在發生的事,禁藥工作少不了這個環節。他果斷接聽:“喂,那位?”
“樸室長,我給你發個影片,看完咱們再溝通。”
對方說完結束通話電話,方言味很濃,像中國朝鮮族口音。音色壓抑、沉穩、來者不善。
樸東旭想了一下,雖然他的線人多如蟻蝗,但憑著自己爐火純青的甄別能力,他斷定這個聲音是陌生的。
他微蹙眉頭,將餐後必不可少的牙籤吐到菸缸裡,隨著逐步加快的心率平端手機,目不轉睛地盯著螢幕。他在等待,等待那個現在就可以斷定它是該死的、但卻已然無法避免的影片前來造訪。
“叮”,影片來了。
這個年齡的樸東旭已經可以輕鬆抑制迫不及待的衝動了,他側身倚靠在陽臺的窗稜上,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小區外的一切,更重要的是能夠防著在廚房與客廳之間忙碌的妻子。
看著妻子整體下垂的身影進了廚房,他點開影片,調小了音量。
只看了兩秒鐘,他的心猛地縮緊了,趕緊關閉影片,炮烙似的把手機揣進褲兜,撥出剛剛卡在喉嚨的一口氣,下意識地拍了一下胸口,以便讓菸酒過度的心臟別發生驟停。
“我下樓走走。”
“去吧!”妻子是喊著說的,顯然沒有聽出他語氣當中的偽裝性。
在抓著風衣途經穿衣鏡的瞬間,他突然注意到不斷擴大的禿頂正在將自己推向早衰的深淵。
這種高檔小區的電梯很快,而且中途又沒有其他乘客叫梯,從十七樓到地下車庫只是短短的一小會兒。但樸東旭仍然覺得它是一架垂直行駛的牛車,慢得令人想罵娘。
電梯一落地,樸東旭就閃身奔了出去,緊走幾步鑽進新款路虎車。同時,他掃一眼車外,感覺一切都符合車庫的寂靜之後狠狠靠在座椅上,把灰色風衣的前襟撐開一些,以保證不被車外窺見手機螢幕的光亮。
其實,影片根本無需再看,那最初的兩秒鐘已經向他宣告了所含的內容,並嚇出了他一身冷汗。
“切!該死!媽的!啊依勾……”
他搖著頭使勁砸了一下方向盤,現在關心的重點是攝像頭在公館房間哪個角度安裝的?以及如何安裝的?竟然全程無死角地記錄下了他和金善英所作所為的完整畫面。當然,他更關心的還是對方這麼幹的動機。一句話,這個人不簡單,能做到這一點,可不是一般的心機,絕對是個非常難纏的對手,遠遠超過了樸東旭這四十八年遇到的所有勁敵。
他是誰?是政治對手還是禁藥過程中結下的仇敵?他要達到什麼目的呢?這道難題到底有沒有解呢?
隨著這些問題在大腦裡翻攪,影片已經播放了一小部分。樸東旭沒想到自己和金善英還挺上鏡,竟然在自我感覺很平常的陰暗縮影裡演繹出了堪稱精彩絕倫的畫面……
如果影片內容單單是不雅鏡頭的話,與事實相比,樸東旭似乎覺得自己只死了一半。最多成為大韓民國一週內的熱點丑角、
顏面破敗不堪、仕途戛然而止、妻子發起冷戰、當一陣子鬼而已。但問題並不那麼簡單,因為畫面裡除了兩人合二為一和間歇性享用“晶體冰糕”的片段之外,還有金善英一疊一疊清點了整整二十萬美金裝進旅行袋交給他的場景,以及金善英說明這是上次那批貨款的音訊。
這就要命了,雖然每次“供貨”樸東旭都是把整袋的東西事先放在一個隱秘處讓金善英自己去取,貌似不留隱患,但他本身就是資深禁藥專家,深知落網的藥販子在審訊手段面前就是案板上的肉。這一切的一切如果深挖起來,現任總統都無法改變他把牢底坐穿的結局。所以,和這段影片一起擺在樸東旭面前的問題可不是仕途、名譽、家庭盡毀那麼簡單了,而是生死攸關的大事。稍有差池,他這位大名鼎鼎的樸室長就將萬劫不復。
影片很長,不用看了。這種情況下,樸東旭已經失去了一個演員欣賞自己作品的雅興。他使勁晃了晃頭,妄圖擺脫眼前瀑布般的黑暗。這是血壓升高造成的,相信換作誰都一樣,如果被一錘子砸在天靈蓋上,都會產生這種眩暈感的。何況,他面對的危機絕不比那一錘子輕。
俗話說解鈴還須繫鈴人。但系鈴鐺的這位卻在樸東旭脖子上繫了個死扣,決定生死的繩頭還在人家手裡攥著,這使他由於職業特性而暢享多年的優越感瞬間土崩瓦解,一下感受到了那種去舔別人靴子乃至更髒部位的逼迫感。那感覺糟透了,簡直就像一根麵條或一塊柔軟的橡皮泥,怎麼捏弄、怎麼蹂躪都是別人的事兒,唯有乞求和順從才是屬於自己的權利。這一現實十分確鑿,錚錚有聲。
電話撥通之際,他咂出了舌尖上的苦澀,同時也聽到了自己有生以來最卑微的聲調:“喂,說吧,你想怎麼樣?”
對方似乎完全清楚他此時該有的心態,以平穩、自信,還帶著些許解氣的傲慢語調說:“陳斌是被人陷害的,是冤枉的。如果你能讓他安然無恙,我保證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
聽了這句話,樸東旭從地獄大門口向人間退了兩步,絕望感稍有緩解。因為他首先可以斷定對方不是自己的政敵,不會為了消滅競爭對手而致自己於死地。其二,對方也不是找自己報復的藥販子。否則哪有什麼條件可講,自己能收到影片的同時,首爾檢察廳也就收到了,這個電話無非是獵手虐殺獵物之前的戲弄而已。其三,對方也不是勒索錢財的敲詐犯。那種人的特質就是沒完沒了,好吃不撂筷,最終的結果都是因為無限的貪慾而弄得兩敗俱傷,被敲詐的投案報警,實施敲詐的被繩之以法。
樸東旭那種比馬上就死好一點的輕鬆感就基於這三點,因為對方是想讓在押的鄰邦藥販子陳斌沒事。而這個案子又是自己手下兄弟主辦的,自己這個室長主抓全面。所以,對方要想達到目的,最起碼短期內不能讓自己有事,甚至永遠不能讓自己因為這方面有事。在聰明人面前,這屬於常識。
但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多年練就的行業特質使樸東旭瞬間冷靜下來,只要有時間,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到時候是銷燬影片殺人滅口,還是自己亡命天涯,就兩說著了。
一線生機頓時給了他力挽狂瀾的勇氣,思維清晰的同時,語氣也恢復了剛柔並濟的彈性:“朋友,我肯定會全力以赴,這一點不用多說。但您要的安然無恙指的是什麼?要知道陳斌可是這個案子的主犯,涉藥九十多公斤,這條線總共抓了四十多人,他可是第一被告。”
這番話的言下之意很明顯,陳斌安然無恙基本是不可能了,你總不能要求我再把他放了吧?但這是潛臺詞,怕激怒對方,樸東旭沒敢說。
“就說你能做到哪一點吧?我好知道接下來該咋辦。”對方的語氣硬冷,無所顧忌,似乎達不到滿意的話,他是不吝嗇丟擲樸東旭這塊“雞肋”的。
這句逼迫性極強的中國味朝鮮話又把樸東旭向地獄入口推了一步,他急忙說:“咱們能不能見面談?案子已經定型了,不是輕而易舉能夠改變的。”
其實說完這句話他就後悔了,自己不該把問題說得那麼嚴重。要知道斷了對方希望的同時,也極有可能斷了自己的生機。
哪知對方卻出乎意料的善解人意,每個字傳過來都那麼幹脆:“我知道這事兒有多難,否則也不找你了。但我仍然只想聽結果,你到底能做到哪一點?”
樸東旭剛想支吾著緩解事態,對方又補充道:“哦,提醒你一句,別琢磨著殺我滅口或玩什麼緩兵之計。我告訴你,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沒這兩把刷子也不敢在你這隻老虎嘴裡拔牙。我已經用最可靠的方式預存了多個備份,並將影片上傳到雲端,只要我十二個小時內不進行相關動作,這段影片和另外一些對你不利的東西就會馬上被首爾檢察廳及多個部門收到。而且你一直在我的監控範圍之內,連跑路的機會都沒有。不信你就試一試,看咱倆誰反應快。順便補充一句,目前這事兒你知我知。”
“啊依勾!我還沒蠢到那個地步,既然您能把我套進來,已經證明您的能力了。為了自保,我不會玩兒任何花樣。我們面談吧,有些步驟需要您幫我。”樸東旭的語氣十分真誠,甚至也可以說十分的謙虛,似乎只這一個小回合,他就舉手投降了,而且還祈望將兩條陣線上的敵我雙方拉進同生共死的戰壕。
對方猶豫了片刻,說道:“我倒不是怕你,但我覺得自己幫不上忙,見面就免了。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想讓我怎麼做你就說吧。”
好了,這樣也算有了對話的基礎。樸東旭在車裡點頭哈腰地用深表謝意的口氣說:“朋友,您很開明,我表示感謝。現在陳斌專案正處在準備移送起訴的階段,估計半個月左右卷宗就會送到檢察廳。如果沒有任何轉機的話,按照現在的偵察結果來看,別說他這個第一被告了,實話告訴您,前四個被告都將是終身監禁。剩下的二十年、十五年,得判一大串,任何人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這我都知道,陳斌不是有揭發檢舉上線的立功行為嘛!你使使勁,給他定個重大立功,判五年以下不成問題吧?”
聽了對方這句話,樸東旭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對方不是傻大膽兒,而是個心思縝密、有備而來的膽大狂徒。在與自己接觸之前,對方已經把“功課”做得相當到位了。
這樣也好,聰明人不幹糊塗事。樸東旭可以敞開了與對方溝通。
“哦,啊依勾……估計不錯的話,您是從陳斌的律師那裡知道這些情況的吧?不過,我得告訴您,那都是陳斌的一廂情願,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檢舉他的上線。我們的整個科室在抓捕陳斌一夥之前,就透過技偵手段掌握了他上線的情況。陳斌到案後,我們曾促使他協助我們釣出他的上線,但他卻抱著僥倖心理負隅頑抗,以為上線不到位就坐不實他的罪證。甚至,他還在假裝與我們合作的同時,用暗語給上線通風報信,導致上線聞風而逃,到現在都沒落網。啊依勾……沒辦法,我們只能將他的上線另案處理。這能算立功嗎?簡直就是罪加一等。這些材料我們都記錄在案,而且整個科室成員都知道,改不了的。”
“那你可以再給他個案子,反正你手裡有的是線索。”
“呃!”
樸東旭被對方這句話驚出了一個響嗝。真的難以想象,對方竟然能提出如此立竿見影的解決方案。這哪是一般的有備而來啊!簡直就是拿手術刀在解剖自己嘛!面對這樣的對手,他真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對方擁有真正的大智慧,應該不會做那些損人不利己的蠢事。憂的就不用提了,一旦被這種高智商的傢伙抓住小辮子,基本沒什麼花樣可耍了,只能被他牽著走,否則定然沒好果子吃。
稍作猶豫,樸東旭也認為對方的“高見”是唯一可行的方案,於是無奈地說道:“好吧!我只能試試了。”
“試試?請你咬準字眼兒!樸室長,難道你要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試一試嗎?”對方顯然不高興了,說出來的話像掉在地上的冰碴。
“啊依勾……不!不!不!”樸東旭像個害怕被丟棄的小孩子似的,馬上乞求著改口:“朋友,我照辦!照辦!”
“好吧!祝你成功!”說完,對方結束通話電話。
樸東旭盯著手機雪亮的熒屏,眉頭鎖成了一個疙瘩。面對如此尖銳的人生課題,縱然是他這個出類拔萃的警界精英,此時也與常人無異,那種戰慄感是由骨縫蔓延至全身的。他固然知道,無論事態如何發展,以後伴隨自己的都是心神不寧。猶如把一隻活蹦亂跳的肥鵝和一頭剛吃飽的獅子關在同一個籠子裡,雖然吃飽的動物暫時大都不會對食物產生興趣,但天知道這個兇猛的傢伙什麼時候會食慾大開……
樸東旭點燃一支香菸,由於吸得過猛,煙霧過深地刺激了肺細胞,嗆得他猛咳起來,口水濺到了變黑的手機螢幕上。
按照刑警的思維模式,收到不友善來電的前幾秒就會用其他方式通知同事定位訊號源,以便最快捷地掌握或抓捕對方。但今天,他反而萬萬不能使用自己的看家本領,因為那樣做無異於一個武林高手用獨門絕技自殺。
這使他更加憎恨起這些高科技產物來,如果沒有這些亂七八糟零件組成的高科技產品,自己也不至於落得今天這個任人宰割的境地。不過,這種毫無意義的詛咒馬上就被理智代替。他按亮螢幕,開始划動通訊錄,因為“救命稻草”還得從這個該死的高科技產品裡去搜尋。
通訊錄裡存了上千個人名,除了正常的社交圈子之外,其中大部分都是他的線人。這是作為一名大韓民國老禁藥警察必不可少的情報資源,因為沒有這些蛆蟲一樣的小角色帶路,他也摸不著大魚的鬚子。這就是警察廳禁藥案件科的工作特質,為了根治詬病,有時特意抓大放小,每天都在重複這些掩人耳目的鬼招子。不過,相信禁藥工作幹久了的刑警都瞭解這一點,別看這些沾腥帶詬的小“蛆蟲”渺小得像一粒海沙,但往往一件大案破獲之後,你就會發現,他們原來也具備參與鑄就摩天大廈的本質。
現在,樸東旭就要在這堆沙粒中挑選一顆個頭相對大些的,拿這個倒黴蛋去救陳斌的命。不,確切地說,是救他自己的命。
首先,金善英是不可能勝任這個“捨己為人”的角色了。因為這個姿態比最馴良的賢妻良母還要適得其所的優雅女人不但是樸東旭根深蒂固的情人,而且還是釜山最大的藥販子。於情,他舍不下她。於理,他不敢舍她。所以,金善英以光的速度滑出了樸東旭的腦海。
如此果決地排除金善英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金善英是相對安全的。在樸東旭的指導和得天獨厚的庇護下,金善英雖然於四年時間裡累計成功出手不下三百公斤晶體冰毒,但卻從未讓除樸東旭之外的第二個人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幾個一直按規矩於隨時變化的地點放錢取貨的下線,都只能接到她經過變聲處理的交易電話,然後取到貨再乖乖把錢放在取貨點。就這樣,下線們在連這位上線的性別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和她完成了大宗交易。
通常形容某人神秘都會說“神龍見首不見尾”,可是金善英這位釜山“晶體冰毒”的總供應商卻連頭都不讓任何人見到。只是在初次交易時,她會提醒下線別玩兒花樣,如果想拿腦袋試一試“水”的深淺,她也不吝嗇暗中的那顆子彈。於是,取貨的人首先驗證了“貨真”,然後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風險和企望今後的來日方長,他們也做到了“價實”。雙方信譽至上,交易成功。久而久之,釜山“藥界”美其名曰,尊稱其為“毒影”。而且,都以能直接與之交易為榮。因為與“毒影”做生意不但貨真價實,關鍵是出奇的安全。只要毒影發出交易訊號,定然是順風順水。就算被警察廳得知了訊息,那也是事後諸葛亮,一切都來不及了。
試想一下,無論首爾還是釜山,有禁藥界大佬樸東旭背後掌舵,相信傻子都能避過警察的鋒芒。當然,樸東旭也能從金善英這條線上掌握更多有關禁藥的線索。就這樣,樸東旭將從“黑活”中據為己有的大宗貨品全部交由對自己死心塌地的金善英處理掉。所得鉅額貨款除了一少部分賞給金善英揮霍外,絕大部分都被他秘密轉移到海外。這些錢雖然不是小數目,但如果他那留學紐西蘭的兒子能少裝闊,少給他留下一些的話,就再好不過了,那樣他就可以等待退休之後和老伴兒一起頤養天年了。
翻來翻去,樸東旭覺得除了能要自己命的金善英,凡是線人堆裡的名字都可以成為自己的救命稻草。但這些人都不太夠分量,無非是從一群侏儒裡面挑個稍微高點的往外拎而已。他一個一個地過著篩子,把通訊錄劃了個遍,手機都發熱了,累得眼冒金星。
突然,又有電話打進來,一看號碼,是家裡的無繩電話。他順便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十點了,自己在車裡坐了三個小時。他按斷來電,這是妻子催促他打道回府。
他的心神不寧是絕對不能讓整天疑神疑鬼的妻子看出來的,否則後院就得先起火。他強作鎮定,勉強陪妻子跟大洋彼岸的兒子聊了會兒影片,又接了幾個手下彙報工作的電話,這才假裝睏倦上了床。
確定試圖找點兒樂子未果的妻子賭氣睡去之後,他睜開發澀的眼睛,藉著透過窗簾的微光盯著天花板,腦子裡炸鍋般劈啪作響,連腦仁都隱隱作痛。對方到底是什麼人?跟陳斌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救他?這傢伙也是藥販子嗎?他是如何盯上自己的?……
思索少許,他知道這些問題都比較容易解決。畢竟這傢伙在自己和金善英經常幽會的“金剛山會館”503房安裝了攝像頭,只要透過入住登記和一系列監控記錄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他。也可以根據陳斌在韓國的社會關係確定此人和陳斌之間到底存在怎樣的糾葛,以至於冒這麼大的風險非要救陳斌的命?
但接下來的問題就非常棘手了,假如自己真的按照他的要求救了陳斌,那之後呢?他能像承諾的那樣不坑自己、就此了結此事嗎?要知道相信敲詐犯會適可而止是相當冒險的,誰敢保證他不會得寸進尺再提出下一個要求?
雖然理論上為了陳斌判個短刑的立功事實能夠永遠站得住腳,對方應該不會讓自己出問題,否則陳斌的立功也會泡湯。但比鬼還精的樸東旭仍然忐忑至極,畢竟有一個隨時隨地可以要自己命的傢伙一直存在於世界上的某個角落,不一定哪一秒就會跳出來毀掉自己的一切,換做任何人都不難想象這種日子該怎麼過下去。
樸東旭肚子裡被一種即將燃燒的灼熱感折磨著,簡直有點想吐的感覺。但他仍然忍著,如果翻來覆去的話定會把妻子吵醒。又過了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住了,輕輕起身,摸過手機,又到冰箱裡拿了一瓶冰涼的蘇打水,悄悄躲進了洗手間。
俗話說發昏當不了死。不管今後怎麼樣,當下只能火燒眉毛顧眼前了。先邁過眼前這道坎兒,等以後摸透對方再說。
一通猛灌之後,樸東旭把空瓶扔進紙簍,坐在馬桶蓋上,開啟手機,繼續在那一群侏儒裡選高個的……
四十分鐘後,他終於用鑽石商人般的眼光選定了一個目標。不過這個目標並不是他的線人,他只是知道這傢伙是個藥販子,所以刻意把這個名字和聯絡方式存進通訊錄,以備不時之需。但就在這時,洗手間的門被敲響了。他趕緊起身開門,穿著塑形內衣的妻子滿眼審視地倚在門口,身上那些統統下垂的零件被內衣勒得裡出外進,顯得有些滑稽。
“啊依勾……真是的!有一組人把目標跟丟了,我訓他們兩句。”樸東旭揚了揚手機,他對這個藉口很自信。
“嘖嘖嘖……你有心事。”妻子搖了搖頭,眼光明亮而憂鬱。
“唉,過歲數了。”樸東旭蹭著妻子的肚皮要往臥室走。
“反正你心裡有數。”妻子倚著門沒動。
樸東旭回身,用愁腸百結的眼神看著妻子。他還想說點什麼,但只是喉結上下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
畢竟是老夫老妻了,兩塊肉在一起放久了都有血脈相連的可能,何況風雨同舟的兩口子。驀地,樸東旭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而且是趴在妻子懷裡哭。也許這是他此生第一次感覺到原來鐵打的漢子也有柔軟、脆弱、萬般無助的一面。不過,他立馬就收住了這種情愫,因為他知道,一旦自己“原形畢露”,深深瞭解自己承受能力的妻子會嚇壞的,決不能再添亂了。
他揉了一下發漲的眼睛,胡亂笑了一下,上前一步攬過妻子的腰說:“嗨!這次我一定要提上去,怎麼的退休前也得混個理事!”
“啊依勾……你不是因為兒子花的那些錢吧?”妻子以女人特有的敏感試圖揭探丈夫的痛點。
“嗨!那都沒事,偷摸在朋友公司投點兒資沒啥大不了的,誰不養家餬口啊!”
“啊依勾……算了吧!都啥時候了,多少人因為這個把提拔都耽誤了,見好就收吧!兒子老大不小的了,畢業後也該養活他自己了,等咱倆退休夠吃夠喝就行!”
“嗯!我知道,等忙過這段時間就處理。放心吧!”
樸東旭的手掌用了用力,他突然覺得自己虧欠這具軀體太多了。同時,他似乎也有種不好的預感,不知道自己還能給這具軀體制造幾回快樂。
妻子收到了訊號,目光柔和得好像可以流動,嬌嗔道:“啊依勾……老公,不管如何,你都不能在外面做壞事,那我可不饒你。”
“啊依勾……光你一個我都忙不過來,哪有那樣的閒心?”樸東旭邊說邊順著妻子的力道躺在床上。
……………………
第二天上午九點樸東旭才到警察廳,參加完廳長臨時召開的一個會議,已經中午了。他沒有跟手下們去烤肉店,而是一邊假裝接電話一邊鑽進車裡,向江畔公園附近的一家美甲店駛去。
這家雅緻的美甲店就是金善英開的。三十平米的店面只有兩名美甲師,生意不鹹不淡,老主顧大都是中國女人,掙不到什麼大錢也賠不上房租和水電費,養活一個單身女人倒也寬綽。這就是金善英掩人耳目的合法外衣。在旁人的猜測中,這個三十出頭的漂亮老闆娘可不尋常,她身上那股孤僻嫻靜的氣息絕非憑空而來,要麼家中有小資背景,衣食無憂,開個小店聊以打發寂寞;要麼就是被某位“錢權”人物包養,做著有愛有閒的小三。
樸東旭之所以把金善英的名字堂而皇之地存在常用手機的通訊錄裡,是因為他深知幹他們這一行的都是精英,兩人的接觸再怎麼隱秘,也難免被身邊的人發現,包括自己的老婆。於是,他棋高一著,採用光明正大的方式讓金善英以“潛在情報資源”的身份出現在他的“工作”中。這樣一來,他就能用警察廳高層領導所謂的“工作特質”給自己的行為做出最精深、最合理的解釋。畢竟做美甲的女人大多來自社會中高層或“邊緣”層,她們身邊的男人跟禁藥接壤的機率極高。
其實,兩人透過常用手機的聯絡一年到頭也沒有幾次,而且每次都出現在極有可能暴露於身邊人視野之內的接觸中。像幽會、取貨這樣的絕密行動,兩人都是透過從未被人發現的一部小手機單線聯絡。樸東旭的小手機基本都藏在夾包的暗層裡。這是一款從香港黑市搞到的多功能夾包,外形跟普通“鱷魚”夾包無異,但在夾包底部卻特製了一層暗格,如果主人不示範,外人很難發現。裡面不但能藏一部小手機,而且還可以藏一支小手槍和兩個配套彈夾。這隻包用五年多了,表皮已經稍有磨損。但迄今為止,除金善英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那個暗格,包括他老婆。
而金善英的單線手機就不用那麼煞費心機地去藏了,因為她的社會關係非常簡單,除了釜山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外,她誰都不接觸,連個閨蜜都沒有,跟店員和顧客也僅是保持工作關係。所以,她的單線手機就放在隨身的挎包裡。只是她的包裡還有另外一部秘密手機,那是用來和下線聯絡的“交易專線”。不過,“交易專線”是經常更換的,每交易一次,連手機帶手機卡都銷燬。手機卡又是樸東旭透過九轉十八彎的繁瑣步驟從邊境成批弄來的無記名漫遊卡,這樣就大大降低了萬一下線出事而被鎖定目標的風險。
今天樸東旭的到訪很突然,令金善英大感驚愕,她瞟了一眼屏風裡側的顧客和美甲師,見她們都沒注意到門口,急忙從角門將樸東旭帶進店堂裡間。
裡間分了兩個隔斷,靠外側是廚房,裡側是金善英的臥室。樸東旭不是第一次來這兒,但也不頻繁,每次都是在極其方便時才來這裡待上幾個小時,而且都會事先通電話,算是到“第二故鄉”給自己超負荷承受壓力的身體充電。他站在羊絨地毯上掃視了一圈閨房,發現這裡與以往一樣的簡約而雅緻,滿屋都是茉莉花香,很符合金善英的品味和氣質。
“怎麼了?有事嗎?”金善英臉色泛紅,有些花容失色。
樸東旭擺了一下手,示意金善英不要驚慌。然後他沉穩地撫弄了一下深色軟皮休閒夾克的下襬,坐在暖色沙發上,伸手淺握了一下金善英被及膝長毛衫遮住的腿部,讓她坐在身邊。
金善英體貼地坐下,樸東旭問:“釜山的趙閔哲從你這裡拿過幾回貨?”
金善英盯著樸東旭的眼睛,她已經非常熟悉和習慣這個男人的語氣,知道單從這種不苟言笑的冷漠中很難揣測出他的真正意圖,只能從他深潭般的眼神的偶爾閃爍中才能窺到一絲半縷的真實。於是,她不錯眼珠地看著他,略帶不安地說:“兩次,他出事了嗎?”
“沒有。各拿多少?”樸東旭掏煙點火。
“第一次兩公斤,隔了四個月又拿了三公斤,聽說這期間他從臺島進了幾次貨。”
樸東旭點點頭,眯著不大卻精銳的眼睛吐出一口煙霧,說道:“釜山警察廳的兄弟跟我說,這小子散貨的速度相當快,貨一到手就發給賣小包的了。而且還玩兒得很乾淨,從來貨不沾身,盯了一年多都沒機會摁住他。但他可一直都在道上宣揚是從毒影手上拿的貨。”
“啊依勾……笑話,以他走貨的量,從我手上拿的那點東西還不夠半個月散的呢!何況他還供著好幾個娛樂城。”金善英嗤笑一聲,很是不以為然。
“給他弄個十公斤,我捕他。”樸東旭面無表情,香菸在兩指間不停地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