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瀰漫著濃厚的水汽,到處都是潮土油的氣味。

總舵外,不怕死來看熱鬧的百姓竊竊私語。

杜文長緊緊握住梁渠的手,悲泣聲更蓋過屋外雨聲,一雙肩膀顫抖不止。

當真是聞之者悲傷,見之者隕淚。

梁渠渾身不適,只覺得空氣太過潮溼,衣服都黏在身上,他反握住杜文長手腕,用力一捏,痛得杜文長不得不鬆手。

杜文長有修為在身,遺憾的是層次不高,一雙肉手幾乎被捏斷,腫脹發紫。

十指連心,痛徹心扉,他強忍住沒有叫出聲來,兩側咬肌高高隆起。

梁渠面無表情。

他不知道杜文長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反正不會是好藥。

雖沒去調查鯨幫與多少官員吏胥勾結,然而鯨幫能發展到如此程度。

眼前縣令在其中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大致都能猜到。

大順苛捐雜稅一同合併,成立一條鞭法,不必擔心上頭突然冒出一條什麼燈油捐、清潔捐、糞擔捐、茶桌捐……

而這並不意味著普通人就能過安穩日子。

一如鯨幫,它像蝨子一樣寄生在豐埠縣所有漁夫身上,大口攝取血液,同時也面臨被一巴掌拍死的風險。

不想死,就得乖乖奉上一部分乃至大半脂膏,換取自己的存活空間。

有時蝨子是自己從骯髒處誕生的。

有時或許就是大手從地上拾取,親自放上去的。

相比於苛捐雜稅,中間多出一道轉手,常人面臨的處境可能會更加糟糕。

梁渠忽然覺得原先義興市環境是真不錯。

距離平陽鎮不過十數里地,為楊師神威所輻射。

暗地裡流氓,混混,小幫小派是有,然明面上鯨幫般的龐然大物絕不會產生。

若是在豐埠縣醒來,他最後的結局恐怕就是同一手遮天的鯨幫對上,最後殺掉鯨幫當中某位骨幹,被縣衙以殺人罪通緝,流竄逃亡於水上。

大字不識一個,看功法看不懂,要兵器沒兵器,啃著生魚過日子,哪有現如今舒服的日子可過。

真是時勢造英雄,自己是佔了環境的利好。

梁渠思緒連綿,視線再度望向杜文長,神色冷漠。

“我說話直,不懂那麼多彎彎繞繞,杜大人不必來我跟前演戲,浪費彼此時間。

實話告訴你,我只是一個小河伯,師從平陽縣楊東雄楊師父,認河泊所徐嶽龍提領為大哥。

河泊所巡守江淮大澤,有水妖作亂,我就殺水妖,有魚幫為禍,我就殺魚幫。

多的我不會管,那是越權,違背律法。

我不是濟世大俠,更沒那麼大方,做不到捨己為人,時至今日生活如意,不想給自己找麻煩添堵。”

杜文長額角滿是冷汗,心中狂喜。

他最擔心的就是此等少年英雄意氣上頭,腦子一熱,真要為民除“害”。

“不過……”

梁渠目光斜在一旁長案上堆積的賬本上。

“河泊所管不了你一方縣令,但鯨幫裡的所有賬目我都會讓人整理,如實上報三法司!

希望杜大人真的問心無愧,亦或是自求多福!

你們幾個,送客!”

梁渠高聲震喝,總舵內所有人齊齊一顫。

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殺了都不冤,梁渠完全當奴隸用,留下的心理陰影著實不小。

幾位幫眾走出,戰戰兢兢地將杜文長請出。

杜文長還想挽留說話,梁渠拿起長槍,翻轉間,紅纓旋散。

杜文長當即噤聲。

他知道,自己要再說話,命不會丟,可身上怕是要多出幾個血窟窿。

喉頭滾動,杜文長最終無言,被人帶出總舵。

周邊披著蓑衣都要看熱鬧的圍觀群眾也都跟著被驅散。

梁渠環視一圈總舵內尚且能活動的幫眾。

“看什麼!接著幹,賬本,財產,兵器,地契,商鋪都搬出來沒?漏一樣東西,你們就留一件東西!”

總舵內再度響起雜物的搬動聲。

梁渠回到庭院,拿起玄鐵弓,忽地感覺自己像是忘了什麼東西。

低頭思索一番。

“今天是金曜日!”

梁渠猛拍腦門。

他記得自己出發時是金曜日,今天也是金曜日,已然滿七天。

至今什麼訊息都沒傳回去過,不會被認定失蹤吧?

實在是任務變化太快,本以為只是一頭小精怪鬧事,三四天就該差不多解決,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對手成了偌大鯨幫。

中間再花上幾天突破血關,早就滿了一個曜日迴圈。

“拿紙筆來!”

梁渠喊了一聲,馬上有人送來紙筆。

他迅速展開,準備將事情寫成一份簡報送回去。

作為官員,梁渠有權力使用驛站,加急兩天內就能送到。

已經滿了七天,可別再滿十天定為死亡,那誤會就大了。

“你這時候想起寫簡報來了?”

陰影垂下,梁渠猛地拔刀翻身,青狼寒光一閃,竟是被兩根手指夾住,紋絲未動。

他駭然抬頭,當即愣住。

“徐提領!”

徐嶽龍拈指壓住青狼,腦袋微微後仰。

“好小子,反應夠快。”

梁渠想不到自己會在這看到自己的上司!

不會是因為自己七天沒回,特意來找他的吧?

“你是不是在想我怎麼會來這?沒錯,就是來找伱這個臭小子的!”

徐嶽龍屈指一彈,梁渠只感覺青狼上傳來一股驚人的彈力,甩得他控制不住地把青狼插入刀鞘之中。

厲害!

梁渠心頭微驚,再看徐嶽龍,好似稀鬆平常。

“那徐大哥怎麼走路都不帶聲。”

徐嶽龍顯然是故意收斂氣息來嚇他。

“還沒問你呢,一連七天沒訊息回來,我都不敢先去告訴楊叔,自己跑過來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不看不知道,你小子,當真鬧出好大的動靜,四關殺奔馬,夠能耐的啊?”

梁渠受寵若驚。

他實在沒想到會引得徐嶽龍親自過來,趕緊將身上的冊頁掏出,如實上報自己七天來的所見所聞。

至於梁渠究竟如何殺的奔馬,他沒寫進去。

河泊所對此也並不關心。

以弱勝強的方法很多。

偷襲,下毒,或是一些其他辦法,都屬於人的底牌。

若是都要人一五一十上報,反倒會搞得人心不齊,於辦事不利。

河泊所只要結果。

徐嶽龍接過冊頁,細細看來。

他一路趕得匆忙,打聽到的訊息不多,沒有冊頁上寫得詳細。

沒想到是越看越心驚。

河泊所管理江河,自然包括漁民。

徐嶽龍萬萬沒想到,就在平陽縣的隔壁,幾乎是眼皮子底下,竟能盤踞一個如此大的魚幫!

那其他縣呢?

是不是也有?

好機會啊。

徐嶽龍手指摩挲冊頁。

河泊所初來乍到,又沒老人帶領,很多事都不太瞭解。

如今整件事影響不大,整個河泊所等同於只有他和梁渠兩人知道。

其他縣要是有相同情況,他這一邊若是以雷霆之勢將周邊肅清,豈不是獨攬功勞?

他早看衛麟不爽了。

平時沒什麼機會,懶得去爭,可現在機會都送到眼前了。

“徐提領,您看這個任務,能值多少功勞?”

梁渠對此抱有期待。

徐嶽龍合上冊頁。

“查出大案,剿滅,兩件事分開算,當能算你兩個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