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八日,琅琊王司馬德文回到建康,尚書左僕射劉穆之率朝中大臣出朱雀門迎接。

車駕走在筆直寬闊的御道上,司馬德文看著眼前繁華,心中悲涼,不知名義上的晉王朝還能延續多久。

司馬德文沒有到東堂接受眾臣朝覲,以身體不適為由入宮去見天子司馬德宗,他四月十日離開京城,已有兩個月沒有見到兄長了。

顯陽宮,司馬德宗呆坐在殿內,侍從宮女悄然站立在暗處,殿中鴉雀無聲。

司馬德文上前拜見,見兄長面容消瘦,自己不在他身邊,顯然那些侍從宮女沒有用心照看,連下頷鬍鬚上粘了一塊汙垢都無人清理。

自打貴妃陰慧珍死後,何太后、王皇后相繼過世,宮中僅剩羊貴妃,這位羊貴妃整日在殿中吃齋唸佛,根本不打理後宮之事,而這後宮之中多是劉裕的眼線,風吹草動都逃不脫劉裕的耳目。

無力喝斥那些侍從宮女,司馬德文讓這些人退出殿外,坐在兄長的身邊,拉著司馬德宗的手,兄弟兩人默坐無語。

陽光透過窗欞,無聲地灑落在地面,然後移至榻前,再從榻前挪遠。

亡國在即,朝堂之上舉目無親,司馬德文想到傷心處,已是淚流滿面,忍不住伏在司馬德宗的膝上放聲痛哭。

感覺到有隻手輕撫在自己頭頂,司馬德文驚喜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向兄長。司馬德宗下意識地舉著手,神色依舊木然,呆愣愣地看著司馬德文,眼中透出一絲關切之意。

司馬德文舉袖拭淚,晉室已然名存實亡,朝堂眾臣各為自家打算,王謝等門閥都依附劉裕,根本指望不上。緊緊握住兄長的手,司馬德文下定決心,即便自己身死也要護得兄長周全。

心中思量,此次隨劉裕出征,從曾安口中得知劉裕大軍被楊安玄所阻,當初劉裕信誓旦旦要讓自己前去洛陽祭掃先帝陵寢,結果最後讓自己先回建康,顯然對奪取洛陽並無信心。

劉裕苦苦相逼,此次借出徵之機殺死宗室司馬宣期和司馬貞之,宗室中稍有才具之人尚不能容,若讓他得位恐怕兄長和自己都難活命。

楊安玄既然有實力與劉裕相抗,不妨就借力於他,畢竟女兒茂英嫁給了他的兒子,從以往的交往和梁王司馬珍之的言語來看,楊安玄心性寬厚,對皇室亦有善意,若是他能戰勝劉裕,應該能保全宗室性命。

司馬德文臉上現出苦笑,要想借力楊安玄,便需有助於他,要不然楊安玄也不會為自己效力。司馬德文的目光變得堅毅,與其坐等身死,不如拼死一搏。

自己名義上是琅琊王、大司徒,東堂之上若無自己同意旨意亦難頒行,以往自己委曲求全只想活命,如今看來劉裕不打算給自己活路,索性豁出去看看劉裕是否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弒君。

打定主意後,司馬德文高聲呼叫,侍從和宮女魚貫而入,上前拜見。

司馬德文冷冷地看著這些奴僕,喝道:「孤知你們或為求富貴或保活命,暗中效命於宋公。螻蟻尚且偷生,孤不怪你們,但爾等若敢不盡心服伺天子,孤便先殺了爾等,難道宋公還會因為你們與孤反目不成。」

那些侍從、宮女嚇得跪伏一地,連稱「不敢」,「請大王饒命」。

司馬德文一拂衣袖,起身道:「你等好自為之。」

離開大殿,司馬德文迴轉宮外的大司馬府。……

尚書檯,劉穆之的官廨,傅亮與劉穆之兩人造膝密議。

傅亮簡短地將睢陽戰況告訴了劉穆之,當劉穆之聽到王玄謨獻計就地徵伕取糧,臉色一變,道:「主公用此策能勝尚且好說,若是不能順利奪取睢陽,恐怕失去民心,將來的局勢會變得困難。」

傅亮嘆道:「戰事緊急,只

能從權處置,過些時日睢陽應該能攻下。愚此次返京,受主公之託,有幾件事要劉公籌辦。」

徵兵、輜重以及丹火,每一件都讓劉穆之眉頭皺起。傅亮壓低聲音道:「主公交代,可派遣使者前往北邊,讓他們依諾行事。」

劉穆之心中一凜,出兵前劉裕曾與劉穆之商議,若是戰事順利則不讓魏軍插手,如今宋公叮囑派遣使者前往北魏,顯然是對獲勝並無信心。

心中越發沉重,只聽傅亮繼續道:「愚來的路上收到戰報,主公又取寧陵、襄邑二城,將睢陽城圍困住,睢陽城城堅池深,光靠兩萬餘兵馬難下,劉公要再募兩萬兵馬,這樣才能順利奪取睢陽城。」

劉穆之搖搖羽扇,道:「愚新募得一萬六千兵馬,在京口操練,隨時可隨季友北上。睢陽之戰至關重要,若能取之,則可南下汝陰,可北上濟陰,還可西進滎陽進攻洛陽,進退自如。」

傅亮端起茶潤了潤喉,輕聲道:「五路攻雍,多路告捷,取地千餘里,朝廷兵馬氣勢如虹,平滅楊安玄指日可待。朝廷需對有功將士加以封賞,以安軍心。」

劉穆之沉吟片刻,對有功將士封賞其實是對宋公加以封賞,劉穆之知道劉裕心意是想加九錫,為登上大寶鋪路。只是雍軍雖處劣勢,但實力尚在,隨著時間推移,戰事恐怕會朝著有利於雍軍發展,此時謀求九錫並非良機。

看了一眼傅亮,見傅亮嘴角淺笑,目光意味深長,劉穆之心中一動,已知緣由。宋公代晉之心昭然,傅亮、謝晦、王弘之流為了家族地位以及將來地位考慮,恐怕都想讓宋公早日稱帝,暗中對加九錫之事加以推動和迎合。

作為劉裕身邊的頭號謀臣、心腹,劉穆之知道劉裕自竟陵失利、染病以後心態有所改變,稱帝之心變得急切起來。

此次五路攻雍本可準備得再充分一點,但宋公趁楊安玄出征羌胡之時倉促出兵,雖取得不少戰果,卻後續乏力;用王玄謨之計就地徵役取糧,恐怕便是不得已而為之。

宋公之所以變得急切是因為那場病,他已經五十有四,那場病後體力不如從前,曾私下對自己哀嘆諸子尚幼,若不能及早平滅楊安玄將來劉義符等人不是楊安玄的對手。

劉穆之搖了搖手中羽扇,心中生起傷感,自己比宋公還大三歲,這段時日操勞亦感精力不濟,比起數年前有所不如,老矣。

當前形勢,能平滅楊安玄自可謀取天下,若是敗了,怕是難有容身之地,那些門閥世家會紛紛改投雍公門下,宋公有如騎於虎身。此時派傅亮回京,是想趁局勢有利之時定下九錫之事,將朝中門閥綁在一起,佔據主動。看書菈

當年桓溫欲加九錫被謝安、王坦之有意拖延,最後病死不了了之,宋公怕重蹈桓溫覆轍,這是有意借加九錫之事看看門閥的反應。

傅亮將劉穆之搖扇不語,索性挑明道:「宋公命世天縱,深秉大節,逐滅桓玄,再造王室;滅偽燕、平盧循、誅劉毅、亡譙蜀,掃滌汙穢,功在社稷。」

劉穆之點頭,道:「以宋公功績,可加相國,增沛、梁兩郡為封地,季友以為如何?」

傅亮搖頭道:「相國之封不足以彰宋公之功,愚以為當授相國,總百揆,以十郡為封,立宋國,苴以白茅,加九錫之禮。」

劉穆之搖扇的手頓住,道:「楊安玄尚未平滅,十郡之封是否為時尚早?九錫之禮可是主公本意?」

傅亮哈哈笑道:「劉公,箭在弦上怎能不發。主公雖未明言,身為臣子焉能不為?」

劉穆之沉吟片刻,道:「季友一路勞煩,且回家中歇息兩日,待愚細思之後再與季友分說。」

傅亮起身,施了一禮,道:「我等有幸被主公提攜,劉公乃主公最親信之人,主公征戰在外,九錫

之事乃劉公之責,望公三思。」

送傅亮離開,劉穆之苦思良久,總覺得宋公此時加九錫實非良機,戰事膠著未明,若一旦兵敗,則千夫所指,毫無退路了。

天色已晚,劉穆之驅車回到家中,長子劉慮之前來拜見,劉慮之蔭官員外散騎常侍。

劉穆之見兒子欲言又止的樣子,皺眉道:「你有話且直言,這副模樣作甚?」

劉慮之恭聲道:「孩兒聽聞傅侍郎奉琅琊王歸京,想來大人與他見過了。」

劉穆之點點頭。劉慮之繼續道:「傅侍郎此來可是為了宋公之事?」

「你怎知曉?」劉穆之詫聲問道。

劉慮之道:「大人當局者迷,宋公遣傅侍郎回返之意,恐怕得知訊息的人多半能猜到其用意。」

劉穆之看了一眼兒子,長子劉慮之在自己面前向來唯唯諾諾,沒有主見,今日卻主動向自己提及傅亮,看來是有話要說。

捋了捋鬍鬚,劉穆之放柔語氣,道:「慮兒,傅亮勸為父為宋公求取十郡,加九錫,你怎麼看?」

劉慮之一愣,脫口而出道:「宋公為何如此之急。」

劉穆之輕嘆道:「為父亦感突然,楊安玄未滅,若是宋公此時加九錫,若有萬一恐怕再難回頭。為父準備給宋公寫信,勸他徐徐圖之。」

「萬萬不可。」劉慮之急聲道。

劉穆之不緊不慢地道:「為何?」

劉慮之輕吸了口氣,放緩語氣道:「孩兒幼時隨大人讀書,大人曾給孩兒講過三國故事,當年魏武帝欲加九錫,荀彧阻之,今日之事與當年相同,大人千萬不可學荀敬侯。」

劉穆之的手頓住,重新打量著兒子,欣慰地道:「我兒言之有理,是為父想差了,為父今日皆倚仗宋公,實不宜違逆其心意。汝能看清這點難能可貴,改日上朝為父便奏請為宋公加九錫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