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建康城中的雅聚、詩會多如牛毛,不同身份的人參加不同的聚會,傳遞、議論著同樣的訊息,雍兗刺史楊安玄平滅秦國,奪取長安城,該如何封賞?朝局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各種小道訊息甚囂塵上,有傳天子有意召楊安玄來建康任尚書左僕射,主持朝政;有說朝廷將授楊安玄一字公,割數郡作為封地;有說朝廷有意讓雍兗兵馬討伐譙蜀;還有說功高不賞,楊安玄將被朝廷加封為太傅,剝奪權力……

烏衣巷,除了王、謝兩家外,郗、溫、庾等上品門閥皆有府邸在此。世家講究門面,出行多乘牛車,當然也有尚武的子弟,出行有騎馬的,或乘坐馬車。

從郗府到王府不過裡許長的路程,郗循還是乘坐牛車前往王府參加賞花會。他的姑婆郗璿是王羲之的妻子,也便是被曾祖郗鑑選中的坦腹東床,雖然先人已逝,但郗、王兩家姻親不斷,關係仍然十分密切。

今日前來相聚的人不少,謝家謝濤、庾家庾清、陶家陶平、孔家孔俟等人盡皆到場。賞花只是個由頭,眾人談論的內容仍是弘農公楊安玄滅秦國之事,無非是將這段時日的傳言再拿出來議論一番。

郗循注意到召集此次聚會的是王弘的五弟王曇首,王曇首幼有謙讓美名,王珣死後,長兄王弘分家財,王曇首惟取圖書,為世人所重。

眾人知道楊安玄與其父郗恢的關係,頻頻向郗循探問楊安玄的動態。郗循回應,楊安玄征戰在外,與家父久無聯絡,他亦不知情況,若有訊息會即時告知。

聚會申時散去,郗循乘車返回家中,徑直來書房見父親,兄弟五人,如今只有他留在京中侍父。

大哥郗曄原在廣州高涼郡任太守,盧循作亂便跑回京中避禍,等劉太尉平定盧循之亂後,父親為大哥謀任豫州安豐郡太守;二哥郗德任寧州建寧郡同樂縣縣令,去年升遷至北青州城陽郡主簿;自己在御史臺任侍御史;四弟郗守回了兗州高平老家,兗州是弘農公的地盤,有他照應四弟來信說日子過舒暢;五弟郗浩現在是新城郡主簿,此次弘農公滅秦,父親流露出替五弟在北雍州謀個太守之位的意思。

聽三子講完賞花會的見聞,郗恢捋須笑問道:“循兒,若你是楊安玄會如何做?”

這段時日郗循沒少思索楊安玄的下一步舉動,不假思索地應道:“當整頓兵馬先取荊州,再與劉太尉爭奪天下。”

“循兒認為安玄與劉太尉相爭,誰勝誰負?”

郗循沉吟道:“難說,依孩兒看劉太尉勝算略大些。”

這是建康城門閥的普遍認為,劉裕京口起義趕走桓玄,伐燕國、滅盧循、平江陵的赫赫戰功可是眾門閥親眼所見,對北府軍的實力那是心悅誠服,敬畏有加。

楊安玄遠在襄陽,雖然他連敗魏、秦大軍,對建康城計程車族來說只是奏疏上的描述,感觸不深。此次平滅秦國,眾人才真正感受到雍兗兵馬的強大,即便如此,多數人仍認為雍兗兵馬不如北府雄師。

郗恢慢悠悠地道:“為父與安玄關係世人皆知,不過郗家卻不能完全押注於安玄身上,你在外間不妨表露出並不看好安玄的意思。”

郗循躬身道:“孩兒明白。”

大司馬府,琅琊王在舉辦家宴,招待進京的吳興太守司馬珣之。在坐的都是司馬宗室,有梁王、太常司馬珍之;譙王司馬文思;丹陽侯、後軍將軍司馬國璠;都官侍郎司馬叔璠;揚威將軍司馬楚之;司馬府參事司馬道賜。

大殿足以容納七八十人同時飲宴,現在只有八人在坐,司馬德文看著空蕩蕩的殿堂嘆道:“皇室凋零至此,實在讓孤傷悲。”

司馬文思年少輕狂,感覺不出司馬德文的傷感,笑道:“大王,今日飲宴,為何不見歌舞,襄陽可有什麼新曲傳來?”

司馬國璠瞪了司馬文思一眼,這小子在京中交結遊俠兒,成天惹事生非,早晚有一天會給司馬氏惹出禍端來。

司馬楚之道:“大王,弘農公奪取長安,將秦國土地收復,大王可讓忠於王室的宗室、臣子前去任職,臣弟願前往北雍州任職。”

司馬德文欣慰地看了一眼司馬楚之,與司馬文思相比司馬楚之才是司馬氏的千里駒。司馬德文道:“此事不急,等議定楊安玄的封賞後,孤自會安排妥當。”

司馬國璠道:“祠部尚書陰友齊上疏,請封楊安玄一字公,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司馬德文苦笑道:“此等大事孤說了何用,要等劉太尉返京後才能決斷。”

司馬叔璠重重地一拍案几,冷聲道:“朝堂被劉德輿牢牢控制,就像當初桓玄一樣,桓玄最終篡位,劉裕恐怕也要如此。”

司馬國璠道:“楊安玄立下大功,正好藉機封賞拉攏,用其制衡劉裕。”

司馬德文點點頭,道:“孤亦有此意。只是楊安玄必不肯來建康,不然有他在朝堂之上,劉太尉亦無法一手遮天。”

眾人不語,劉裕之所以能把持朝政,就是靠著京口、建康、江陵、歷陽等地都控制在他的手中,楊安玄若離了他麾下的兵馬來建康,身入虎口還不任由劉裕拿捏。

司馬德文想起武陵王司馬遵臨終前對自己說的話來,司馬遵認為楊安玄比起劉裕來心存仁厚,或可倚重。輕嘆一聲,可惜皇兄英年早逝,要是有他相幫,劉裕尚不敢如此肆無忌憚。

想到前幾日剛接到奏報,司馬遵之孫僅有三歲的安平王司馬球之身死,而早在去年其子定王司馬季度亦亡,武陵王一脈斷絕,司馬德文悲從中來,舉杯以袖掩面遮擋落淚。

太常司馬珍之道:“臣聞楊安玄有一長子年七歲,其母是孔聖後裔,崇聖侯孔懿之女;大王長女海鹽公主司馬茂英年十歲,正是此子良配。”

司馬德文拭去眼淚,垂袖笑道:“王叔所言甚是,就勞煩王叔前去與弘農公說合,此事若能成王叔便立下大功。”

五月十七日,始興城,正準備動身前往番禺的劉裕收到劉穆之從京中發來的急報,立刻下令返回建康。

五月二十二日,劉裕率數十騎先行回到西州城,見到了憂心忡忡的劉穆之,詢問具體情形。

劉穆之把抄錄的奏疏交給劉裕,道:“長安城破,楊安玄斬秦皇姚興,秦太子姚泓率眾投降,雍州水師近幾日便會將秦國降臣送至建康。”

奏疏僅百餘字,劉裕足足盯了一盞茶功夫,最後長出一口氣道:“好一個楊安玄,僅憑雍兗兵馬就能平滅大秦,秦國衰落至此了嗎?”

劉穆之嘆道:“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秦國近年雖受困於大夏、諸涼,但至少也有十數萬兵馬,怎麼就被區區五六萬人亡了國,雍兗兵馬如何厲害嗎?”

劉裕把奏疏放在一旁,道:“猜測無用,等姚泓等降臣送至建康,愚再細細問詢。楊安玄滅秦,京中風向如何?”

劉穆之把陰友齊上疏為楊安玄請封一字公,有人奏請徵楊安玄回京主政以及種種流言向劉裕言明。

劉裕哂笑道:“沒了劉毅,這些人又看中楊安玄了?明日愚會上朝,看看哪個敢張狂放肆。”

劉穆之鬆了口氣,笑道:“太尉返京,那些魍魎魑魅自不敢作怪,不過楊安玄滅秦之功不能不賞,太尉要早作安排。”

劉裕撫著鬍鬚道:“楊安玄若敢來京,便讓他封王又如何?”

沉吟片刻,劉裕道:“明日愚上朝,奏請天子加封楊安玄為雍公,加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等殊榮,加太傅之職,錄尚書事,揆百官,看看楊安玄敢不敢前來就任。”

劉穆之道:“主公是豫章公,楊安玄是弘農公,兩者持平,但主公兼著太尉,壓著楊安玄一頭。若是讓楊安玄成為一字公,他人雖不在朝堂卻可藉助陰友齊等黨羽發聲,琅琊王亦會藉機打壓主公。”

劉裕濃眉皺起,道:“此事已難避免。不過道和擔心的有道理,既然朝廷有意加封楊安玄為一字公,愚伐燕國、滅盧循、定江陵之功尤在楊安玄之上。道和讓劉柳奏明天子,楊安玄能封一字公,愚自然亦可。至於太傅之位,楊安玄若肯來京便授其太傅,否則休想。”

五月二十三日,東堂朝議。

司馬德文滿面春風地坐在正中接受眾臣行禮,猛見殿門外太尉劉裕龍行虎步上殿,臉上的笑容立時僵住,愉悅的心情立時變得沉重。

劉裕近前躬身禮道:“見過大王。”贊拜不名,劉尉不用在琅琊王面前自稱名姓。

司馬德文欠身為禮,強笑道:“太尉何時歸來,孤怎麼沒聽人稟報?”

“臣昨夜晚間回的西州城,京城城門已經關閉,不敢驚擾大王,今日特來朝見。”劉裕沉聲應道。

司馬德文道:“太尉回來的正好。弘農公楊安玄平滅秦國,孤正要與諸卿商議該如何封賞。”

劉裕笑道:“臣在始興聽聞弘農公滅秦國,不勝之喜,日夜兼程趕往京中,正是為此事而來。”

側身掃視了一眼殿中諸臣,各人表情盡收眼底,劉柳、劉穆之、袁湛、郭定、王誕、禇秀之等人是他的親信,目光殷切地望著他。

整個大殿之上只有少數幾人並非自己的人;兵部尚書董懷持身方正,對事不對人;祠部尚書陰友齊是楊安玄的黨羽;太常司馬珍之是琅琊王的喉舌……

劉裕臉露微笑,朝堂之上十之八九都是自己人,曹操當年挾天子以令諸侯,只要將司馬氏掌握在手中,大義便在自己手中,楊安玄就得乖乖地俯首聽命。

想到這裡,劉裕高聲道:“弘農公平滅秦國,立下大功,臣請加封弘農公為雍王、加太傅,賜班劍四十人,前後部羽葆鼓吹,加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敦請他進京主政。”

朝堂之上鴉雀無聲,眾人直勾勾地望著劉裕,原以為劉裕會阻攔對楊安玄的加封,沒想到他居然為楊安玄討封,而且封賞超出眾人的意料,劉太尉究竟是何用意?

陰友齊最先醒悟過來,不管劉裕出於何用心,此時是替楊安玄爭取晉封的良機。陰友齊當即出班大聲啟奏,“臣附議劉太尉所請,請封弘農公為雍公。”

司馬德文以目示意司馬珍之,司馬珍之會意,出班奏道:“臣亦附議。”

劉柳出班道:“劉太尉平南燕、滅盧循、定江陵,功勳猶在弘農公之上,臣請加封豫章公為宋公,揆百官。”

丹陽尹劉穆之等人紛紛出班附和。

司馬德文坐在高座之上,看著臣子們紛紛為劉裕和楊安玄美言請封,心中酸楚,這天下還是司馬氏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