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地圖鋪在地上,地圖是楊家人耗費五十年時光聚繪而成,每五年便會重製一次,不斷地補充、完善,比起軍府中的地輿圖還要詳備。

楊安玄手持油燈,手指在長江上劃過,道:“長江自古便稱為‘天塹’,支流交錯,湖泊眾多,交通極為便利,順流一日可至數百里,兒以為可以落腳在長江附近。”

楊佺期沒有做聲,目光在地圖上仔細地梭巡,對於朝庭的佈局,他比楊安玄認識更為深遠。

楊安玄沒有再開口,舉著油燈靜靜地看著父親的手指在一個個重鎮上點過,口中喃喃輕語。

良久,楊佺期直起腰,目光在油燈下閃著精光,手指重重地敲在巴陵(唐時改稱岳陽)上,道:“愚決定舉族遷於此。”

“巴陵”,楊安玄輕聲道。

“不錯,正是巴陵。”楊佺期伸展了一下腰身,躬得久了,骨骼發出一串脆響。

楊佺期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楊安玄,問道:“玄兒,你可知為父為何選巴陵。”

楊安玄將油燈靠近地圖,認真地檢視著,道:“巴陵屬荊州長沙郡,此處江河縱橫,湖泊密佈,三國赤壁之戰便發生於此。”

抬起頭看向楊佺期,楊安玄笑道:“此乃咽喉要地,依山帶江,處百越、巴蜀、荊、襄之會,要膂之地也。”

楊佺期嘉許地點點頭,捋須示意他繼續說。

“巴陵四周有幕阜山、雲夢澤、洞庭湖、長江,可以進退自如。此處耕地多達數十萬頃,適合種植稻穀,更多有湖泊河流,水產豐富,在此購地築塢,族中生意可藉助河流運往四處,十分便捷……”

足足講了一盞茶的功夫,楊安玄才住嘴。楊佺期滿意地道:“玄兒說的不錯,弘農郡身處秦、晉交界處,連年征戰不斷,當年族人多隨爾祖父南渡,後又四處征戰、居無定所。”

“百戰之地確實不適合族人安居,父親在南方置地建塢打算是對的,把仍居在祖地的族人遷來,等天下太平後再遷回一枝,我楊家將來在南北都將開枝散葉。”

楊安玄隱約記得不久之後後秦便會發動對東晉的進攻,弘農、上洛等地被後秦奪去,遷族的計劃要早些實施才是。

想到這裡,楊安玄道:“父親,孩兒賭燕代勝負時贏了六百兩黃金,全部拿出給父親購置田地安置族人。”

楊佺期大為感動,上等田地的價格不會超過三千錢,河澤地更只需百餘錢,玄兒拿出六百兩黃金,族中能擠出六百兩左右,夠買田地數千畝(1),澤地、山林數萬畝,這份家業足以安置千戶族人。

“玄兒,你深明大義,這錢就算族中借你的。”楊安玄感慨萬分,差點沒把“這份家業將來是你的”說出來。

楊安玄知道父親的心意,只是求田問舍並非他所求,他要的是族人感激,藉此得到族軍的擁護和忠心,憑之爭戰天下。

“父親,購田買宅之事不妨與叔爺他們商量,儘快派人前往。至於九叔爺一心想著去淮南,便由他去吧。”楊安玄道。

第二天一早,楊佺期將族人召集在一起。得知前往巴陵購田安家,大部分族人都十分高興,總算能在一處安定下來了。

楊良笑道:“既然打算把弘農祖業暫遷到巴陵,那老夫就不再北上了。佺期,此事不能耽擱,過幾日老夫便動身前往巴陵。”

族中三老,楊明準備在堂邑安家,而楊才前去淮南,巴陵這塊族業自然由他出面打理。

楊明對著楊安玄嘆道:“安玄你能借出六百金為族中置業,深明大義,這筆錢將來定要還給你。”

楊安玄笑道:“愚亦是族中一員,能替族中做點事,安玄之幸。”

立志改變天下,並非大而空的虛話。從棘陽城下賑濟災民、救助張鋒一家、研製楊家犁、訓練新軍,到前往長子觀敵、定階上品,再到來到建康、艱難前行,楊安玄在努力改變著這個世界。

從救所能及到做吾所能,能幫著族人改變漂泊的命運對他而言何嘗不是件快事,楊安玄的嘴角露出舒暢的笑容。

楊才又急又惱,後悔莫及,早知道楊佺期會到巴陵置業安定下來,還拿出一千多兩金子置業,自己說什麼也不去淮南。

昨夜歸去後,楊才便急急地拉人前去淮南,出乎他的意料,願意隨他前去的人寥寥無幾,更不用說那些族軍。

看來佺期更得人心啊,楊才捋著鬍鬚轉著眼珠盤算,看來回去之後得再分一次家,自己只帶鵬兒前去淮南,家中其他人還是隨著去巴陵吧。

…………

京中有事,楊安玄不敢在堂邑多呆,帶著楊湫回了建康。

陰慧珍要出嫁,讓妹子前去話別,陰慧珍嫁入深宮,恐怕以後都沒有機會再見了。

剛到家中,袁濤便心急火燎地趕了來,徑直問道:“姑父有何打算?愚向趙太守懇請,求他向會稽王求情,趙太守說此事關係重大,會稽王亦不好出面。”

看到袁濤憂形於色,楊安玄心生暖意,表兄對自家是真的關心,笑著安慰道:“表兄,家父見慣風浪,這點小風雨不算什麼。表兄最近在忙什麼?”

提到忙,袁濤嘆道:“趙太守催著上新曲,讓人四處蒐羅各地的傳說故事。愚原本打算過江前去探望姑父姑母,趙太守不放行,沒有辦法。”

袁濤二月份擢升為魏郡主事,深感趙牙的知遇之恩,竭盡心力想再寫部大戲出來。可是像《梁祝》這樣的故事哪是等閒得見,四處蒐羅來的各地傳說倒是不少,但都是村夫愚婦的鬼怪之說,難登大雅之堂。

楊安玄笑問道:“表兄可找到了好本子?”

袁濤唉聲嘆氣地搖頭,趙太守催得很急,他有心讓楊安玄幫著參詳參詳,但楊家自身多事,實在開不開這口。

楊安玄有心相助,把這個戲曲大家的名頭送給表兄。

二千多年的文化積澱要找幾部好戲還不容易,光古代的愛情故事就有無數,《孔雀東南飛》、《梁祝》、《西廂記》、《白蛇傳》、《牛郎織女》、《天仙配》等等,只是有的可能不合時宜,未經熟思不能冒然說出。

“表兄是當局者迷,那漢樂府中《孔雀東南飛》改編成劇,定然不次於《梁祝》,而且《孔雀東南飛》有成曲,只需稍加變動即可上演。”

袁濤一拍大腿,笑道:“安玄一句話點醒夢中人,愚回去便跟趙太守說。”

楊佺期問道:“你身邊的那兩個族人還未回去嗎?”

袁濤苦笑道:“那兩位見愚升了官,哪肯回去,愚在長幹裡租了處小院,養著他們呢。要不是趙太守時常賞賜些財物,恐怕早支撐不下去了。”

楊安玄道:“為何不找點活計讓他們謀生?若是這樣將來族中再有人來投奔你當如何?”袁濤嘆道:“愚打算等積下些錢財,便買些田地,讓他們去莊上管事。”

楊安玄聽了直搖頭,袁濤臉嫩不好意思責備族叔和族兄,反而助長了兩人的氣焰。別看袁濤是八品官,照他那兩位長輩的德行,猴年馬月才能攢到買地的錢。

“表兄,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你索性給他們些本錢,讓他們自謀個差使。”楊安玄苦口婆心地勸道:“你年歲漸大,將來要娶妻生子,難道還要一輩子養著他們不成。”

袁濤嘆道:“再過兩年吧,屆時愚準備選個外任,做個縣令,再來計較。”

…………

瓦棺寺外的廣場,堆放著木料和砂石。天子司馬曜聞瓦棺寺失火十分不悅,認為“此國不祥之相也”,敕令將作大匠楊法尚、李緒等修復。

寺門出入皆是做事的工匠,已不再接待普通香客。楊安玄讓山門處的沙彌通稟進去,不一會法嚴和尚迎了出來。

法嚴和尚看向楊安玄目光充滿了敬畏,事發之後他想到慧靜師兄曾說過楊安玄身上因果太多,為其點長明燈祈福心意雖好,卻恐怕佛寺要替之受累。

這些話是師兄弟私下的言語,慧靜再三叮囑法嚴切不可向外提及,要不然害了楊安玄,瓦棺寺也會因此遭殃。

佛寺失火後,慧靜大師反而鬆了口氣,輕笑著告訴自己:“禍事隨火化去,瓦棺寺將迎來佛寶,興盛在即。”

法嚴與慧靜相處三十餘載,深知師兄佛法高深、明析因果。

果然,很快天子便下詔敕修瓦棺寺,敕造不僅省去了費用,而且對佛寺來說是巨大的榮耀。

到處都是沙石瓦礫,法嚴招呼楊安玄小心翼翼地踏入寺內,大雄寶殿已被焚成灰礫,待客的客堂也不復存在。

楊安玄關切地問道:“《維摩詰示疾圖》可曾損毀?”

法嚴笑道:“賴佛祖保佑,壁畫絲毫無損,楊檀越的那兩道偈詩也未過火。”

楊安玄鬆了口氣,道:“瓦棺寺經火涅槃重生,人空法空,一切皆空,方成至境。”

“善哉善哉”,法嚴雙掌合十,口誦佛號道:“阿彌託佛,楊檀越見心明性,深有佛緣。對了,慧靜師兄叮囑過,楊檀越若來佛寺,請到他的僧寮敘話。”

穿過鬧哄哄的工地往後,穿過矮牆門洞便是僧寮,仿如進入另一世界,誦經聲傳來,前殿的喧鬧變得幽遠。

法嚴見楊安玄有些詫異,笑道:“師兄說功課不可間斷,讓眾僧在僧寮中修行,不瞞楊檀越,貧僧這幾日靜心修課,自覺有所長進。”

慧靜大師面容平靜如舊,見到楊安玄時仔細打量了他一眼,道:“前些日子楊檀越眉梢帶紅,吉凶難測,如今紅光隱去,暫無憂矣。”

楊安玄合十道:“還望大師能詳加指點。”

慧靜微微搖頭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老衲只是偶有所感,檀越只需護國佑民,心存慈悲,佛祖自然護佑。”

“多謝大師教誨。”楊安玄道:“弟子願佈施十萬錢,求在佛前再點一盞長明燈,求佛光破障,平安喜樂。”

法嚴心中一顫,當初是他勸楊安玄點長明燈,結果惹來好大一場香火,連佛寺都化為灰灰燼,這要是再收下十萬錢,指不定又生出什麼事來。

慧靜合十道:“佛燈長明,護佑善信,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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