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鋒散衙歸宅,他嫌府衙的後宅人多眼雜,在府衙西側租了處宅院。

剛進門,老僕刁慶就稟道:“雲少爺來了,在書房等老爺(1)。”

刁雲時常過江來堂邑遊玩、賭樂,刁鋒不以為意。不過刁雲出身主枝,刁鋒不敢怠慢。

看到刁鋒進屋,刁雲忙放下手中茶盅,起身見禮。

刁鋒跟刁雲關係密切,叔侄兩人常喬裝一起前往賭場“宰羊”,刁鋒以為刁雲又來玩耍,笑道:“明日愚正好休沐,一起前去平意坊耍耍。”

刁雲起身掩上門,低聲道:“叔,侄兒此來有件大事。”

密室私語,悄不可聞,足足議了半個多時辰,刁鋒才命人點亮燈火,設宴款待刁雲。

夜深人靜,刁鋒獨坐在書房思索,刁雲帶來的訊息太過賅人,不由他心中緊張不安。

向御史臺彈劾堂邑太守楊佺期言行不謹、心懷怨望,不是件小事。

楊家雖然勢弱,但畢竟是名門,一旦彈劾不成落個反坐,自己這輩子算交待了。

“……王純之暗示王家力保叔父無事,若事得成,保舉叔父為州司馬。”

刁雲的話語在耳邊響起,刁鋒的心頭火熱起來,他只是郡中記室,八品官階,而州司馬為六品,若琅琊王家能兌現承諾,倒值得冒險一試。

想到楊安玄初來堂邑便壞了自己一場好事,刁鋒的牙咬緊,賭了。

…………

御史臺,負責監察事務、有風聞奏事之權;原是漢宮內藏書之地,因以御史中丞掌管,故名蘭臺或憲臺。

御史府主官御史中丞,官居三品,與各曹尚書持平,下設治書侍御史、侍御史、殿中御史、符節御史等職;侍御史下設十三曹,直事曹掌監察舉劾百官事。

直事曹官周瑭拿著彈劾堂邑太守楊佺期的舉書來見侍御史郭定,郭定看過後奏報,起身來見御史中丞褚粲。

褚粲出身河南陽翟,是故太尉、徵北大將軍褚裒的孫輩,康獻太后褚蒜子是其姑母,此次入選東宮侍讀的褚秀之是其族侄。

御史臺是天子耳目,身處朝庭中樞,褚粲對朝野內外的風吹草動十分清楚。

看過這封彈劾信,褚粲略思片刻,揮手示意諸人退下。

輕拍彈劾信,褚粲輕笑自語道:“看來是王僕射因自家子侄沒有入選東宮侍而遷怒於人。呵呵,琅琊王家啊,氣量太窄。”

事關堂邑太守,褚粲不敢怠慢,第二天面聖之時已經想好了應答之詞。

“堂邑郡記室刁鋒彈劾堂邑太守楊佺期託病消極怠事、心懷怨望,請萬歲定奪”,褚粲將奏章呈上。

司馬曜看過後一皺眉,問道:“這個刁鋒可是渤海饒安的刁家人?”

褚粲應道:“正是。”

司馬曜不傻,一眼看出其中蹊蹺。

王國寶迫不急待地跳出來道:“萬歲。萬歲待楊家天高地厚之恩,楊家不思回報,居然還心存怨恨,此等不忠不孝的臣子若不嚴懲,恐後患無窮。”

王珣知道已與楊家結怨,若不將楊家狠踩下去,將來必成禍患。

顧不上與王國寶不和,王珣出班奏道:“萬歲,王中書令所奏甚是。堂邑位於京城之北,地位十分重要,楊佺期還督石頭城軍中,若是心存怨望,一旦生變,禍不旋踵。萬歲不可不慎。”

司馬曜看了一眼王珣,若有所思。

刁鋒是刁家人,太學生刁雲與楊安玄起爭,王純之在華林園陷害楊安玄,新近楊安玄被朕委為東宮侍讀,恐怕這一切都因這個任命而來。

此次任命東宮侍讀,琅琊王家和太原王家都落了空,難怪中書令和左僕射合力針對楊佺期,用人之道在於制衡,朕用了楊安玄,便用楊佺期來平息兩王之怨,甚妥。

想到這裡,司馬曜道:“著御史臺查明此事奏朕,若楊佺期果懷怨望,朕要重重懲處。”

司馬曜起身,想到東宮侍讀之事,琅琊王家因羊欣之故還勉強搭上點關係,倒是太原王家絲毫沒沾上,需要安撫幾句。

站住腳,笑道:“王國寶,你隨朕前往華林園,朕有事相商。”

…………華林園,君臣邊喝邊談,王國寶善長逢迎,說得天子笑容滿面。

司馬曜笑道:“德宗成親在即,晉陵雖然尚未最後議定,但謝混朕看著不錯,是晉陵的佳配,接下來便是德文了。唉,兒女漸大,朕也老了。”

“萬歲春秋鼎盛,何出此言,臣還想伴君到八十呢。”

司馬曜哈哈笑道:“借國寶吉言,朕只要活到七十便足矣。”

王國寶笑道:“方才萬歲說到琅琊王的親事,臣有一女秀外慧中,願自薦於琅琊王。”

司馬曜喝得開心,笑道:“甚好,待德文年滿十六,朕便納你女為琅琊王妃。”

王國寶大喜,太子司馬德宗是傻子,琅琊王將來肯定是主政的王爺,隱形的天子,自己能成為其岳父,註定權傾朝野。

當即起席來到司馬曜面前,叩頭拜謝:“臣謝萬歲聖恩。”

…………

朝堂上發生的事很快便傳揚開,楊安玄深為憂慮,自己被選為東宮侍讀觸動了王家利益,琅琊王家、太原王家居然合力對付起楊家,還真是看得起自己。

過年時就曾勸楊佺期以退為進,可是父親戀棧不去,以至矛盾暴發,變得難以收拾。

楊安玄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前往堂邑。被選為東宮侍讀之後,楊安玄不用再去國子學讀書,而東宮正在為太子大婚忙碌,暫時也用不著前去應差,這段時間很清閒。

楊佺期尚不知朝中發生之事,從楊安玄嘴中得知情況後,楊佺期驚愕莫名。

手握佩劍,楊佺期怒喝道:“去把刁鋒叫來。”

不一會,小吏回稟,“刁記室家中有事,請了假回京口了。”

楊佺期怒不可遏,吼道:“這個陰險小人,被吾抓到非將他碎屍萬段不可。”

楊安玄勸道:“父親,事已至此,發怒何用,當思對策。”

楊佺期頹然嘆道:“早知如此,就該聽你所勸,早些稱病辭官才是。”

“父親是因孩兒得罪兩王,這個仇咱們且先記下。”楊安玄平靜地道:“天子派御史臺前來查實,此事尚有挽回的餘地。”

楊佺期強振精神道:“為父這就寫奏章向天子申辯,是刁鋒那廝汙告。”

楊安玄搖頭道:“無用。天子豈不知刁鋒汙告,不過是想借父親來平息兩王家無人選中東宮侍讀的怨氣罷了。”

楊佺期手上青筋暴起,怒聲道:“吾為朝庭征戰四方,出生入死,居然因小人之言而被陷,實在不甘。”

楊安玄想了想道:“父親,御史中丞褚粲還算清廉公正,他派人前來核查父親會有申辯的機會,不過如何申辯才能打動天子,倒是值得思慮。”

楊佺期知道三子心思縝密,壓住怒火,問道:“玄兒,依你看該如何做?”

楊安玄沉吟片刻,道:“事情鬧出,父親想繼續擔任堂邑太守已不可能,與其被貶,不如就按年初時商議以病主動辭官,這樣將來起復不用磨勘。”

楊佺期嘆了口氣,道:“只怕現在以病辭官難了,王家不會輕易放過楊家。”

楊安玄冷笑一聲,道:“王家立身不正,心懷叵測,索性將他們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揭開來,看看如何收場?”

楊佺期目光一跳,沉聲道:“也罷,索性大鬧一場,出出這口悶氣。”

…………

侍御史郭定奉旨前來堂邑城查辦楊佺期心懷怨望一事。來之前御史中丞褚粲叮囑他要秉公辦差,接著左僕射王珣、中書令王國寶相繼召他前至官廨,同樣是要他秉公辦差。

郭定出身河東聞喜郭家,二十四歲任尚書省五兵部書佐,歷時十五年才遷任御史臺六品侍御史,宦海浮沉早已見慣風浪。

此次擺明是兩王聯手對付楊家,天子有意丟卒保帥,借楊家平息兩王的怨氣,楊佺期恐怕難逃此劫。

來時打定主意見機行事,若得便便順了兩王的心意,楊家落水狗,踩上一腳又何妨。

在太守府前下車,郭定見到主薄劉資率領大小官吏迎接,太守楊佺期卻不在。

“楊太守何在?”郭定冷著臉問道。

劉資忙拱手稟道:“郭御史,楊太守得知彈劾之事,急惱之下傷病復發,臥病在床,不能前來迎接天使,還請郭御史見諒。”

郭定冷笑道:“楊太守病得可真不是時候。既然楊太守病了,本官自當前去探望。”

後宅,楊佺期躺在榻上,聽到郭御史要來探望,袁氏、董氏帶著女兒迴避,只有楊安玄侍立在榻邊。

看到一名頭戴烏紗冠、身著黑絲袍的官員進來,楊安玄知道是前來查案的御史。

伏下身子在楊佺期耳邊輕聲呼喚,楊佺期聽到掙扎地要坐起身來。

屋內瀰漫著一股藥香,郭定心中哂笑,裝得可真像。急步上前伸手扶向楊佺期,口中道:“楊太守有病在身,莫要起身。”

手碰到楊佺期胳膊,滾燙炙手,郭定心中起疑,莫不是真病了。

楊安玄拿來靠枕,讓楊佺期靠在榻邊,又搬來胡椅,請郭定在榻邊坐下。

郭定看著楊安玄唇角露出的茸須,心中又羨又妒,尚未弱冠的六品東宮侍讀,比起自己強出太多。

楊安玄歉聲道:“郭御史,家父原本便有病在身,聽聞有人汙陷他心懷怨望,本想親去御史臺申冤,不料氣惱之下惹了風寒,讓郭御史跑了一趟,真是抱歉。”

楊佺期咳嗽兩聲,沙啞地聲音道:“郭御史,楊某自問對朝庭、對天子忠心耿耿,刁鋒不知聽何人挑唆,居然陷害上官,愚已經寫了申辯,請郭御史替愚呈於聖上。”

楊安玄從案上取過一本奏章,遞給郭定,道:“郭御史,家父自少年時便隨家祖為國征戰,至今已近三十年,我楊家忠心耿耿,父兄族人戰死沙場不計其數,怎麼可能心懷怨望。”

郭定接過奏章,道:“本官一定將楊太守的申辯奏明天子,天子自會明斷。”

楊佺期激動起來,坐直身子扯開身上的薄衫,露出光著的上身。

指著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楊佺期聲淚俱下地道:“楊某征戰三十年,身上大小傷疤數十處,瀕死之傷有三處,昔年吳主孫權指周泰之傷使之飲酒,某亦可一醉。”

郭定嘆息,心中不以為然,口中不鹹不淡地安慰幾句。

楊安玄見狀道:“郭御史,愚以為攻擊家父心懷怨望,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恐怕是有人在置喙天子任命東宮侍讀之事,等愚返京,要寫篇詩賦,四處宣揚,與這些小人好生理辯一番。”

郭定一驚,楊安玄可不是薄有才名,他的詩作、詞曲堪稱大家,瓦棺寺和簡靜寺的偈詩和偈聯更讓其名聲大躁。

若楊安玄將此事寫成戲曲供人演唱,即便是王家恐怕也難以承受,自己在戲中又會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再看楊安玄,郭定眼中滿是忌諱,如此年輕的東宮侍讀,假以時日說不定能登堂拜相,自己或是惱了他,將來恐怕兒孫遭殃。

想到這裡,郭定慨然道:“楊太守蒙冤一事,郭某定然秉公直奏天子,安玄你稍安勿躁,先待本官奏明天子再做決斷。”

楊佺期有氣無力地從枕邊摸出另一冊,道:“楊某自到任堂邑以來,舊傷時常發作,已是身心俱疲,特向萬歲辭骸骨。”

郭定接過楊佺期的辭官奏章,心中大定,如此一來雙方都有了退步之地,此事便可圓滿收場了。

勸慰了幾句,郭定起身告辭,楊安玄一直送到府門外。

陽光落在青衫之上,看著楊安玄挺拔的身姿,郭定越感自身暮氣,這樣的人物自己應該極力交好才是。

“安玄,你我同朝為官,以後要多多親近。愚極喜你所寫的《小窗幽句》,改日請你喝酒,還望莫要推辭。”郭定和熙地笑道。

楊安玄拱手道:“郭御史客氣,還是安玄相請郭御史為好。安玄冒昧,有一事相求。”

郭定以為楊安玄為父求情,笑道:“安玄放心,愚一定會將楊太守的冤曲奏明天子,天子明辨是非,定會還楊太守清白。”

楊安玄謝過,輕聲道:“家父之病因小人刁鋒而起,此人以下犯上,汙告上官,不可輕饒。”

這場博弈,刁鋒只是不起眼的小角色,郭定道:“安玄放心,靜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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