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勝沒有在嚴家堡歇息,連夜返回了自家塢堡。

已經寅正時分,裴勝跳下馬,奔波了一夜,人困馬乏,走路都搖搖晃晃。裴勝往廳堂行去,裴博仍在等待訊息。

從兒子嘴中得知嚴安明日陪自己一起進偃師城,裴博一皺眉,道:“兩人都去偃師,萬一被秦人留下怎麼辦?”

裴勝沒有說話,他心知父親和岳丈都動了小心思。父親進偃師城探風聲,會見機行事,若是事不可違便順勢歸降,得了先手;岳父要一同前往,與父親的心思差不多。

捋著鬍鬚沉吟了片刻,裴博吩咐道:“你連夜派人向依附咱們的塢堡送信,看看這些人的打算,辰初將情況報我。”

等裴勝離開後,裴博召來次子裴強,低語交待了一番。半個時辰後,裴強帶著四百餘族人離開塢堡往北前往首陽山方向。

天邊已現魚肚白,一夜未眠的裴博感覺身心俱疲,強撐著讓族弟裴進準備好三千石糧食,百頭牛,豬羊各二百,以及肉乾、酒水等物準備前往偃師城勞軍。

嚴家堡,裴勝離開之後,嚴恪問道:“姐夫前來是何意?父親有何打算?”

嚴安沉吟片刻,道:“恪兒,秦軍此來怕是大難臨頭。為父為了堡中百姓,不得不預做投降的準備。”

嚴恪聽到父親說出投降二字,虎目含淚,憤聲道:“兒誓死不降。”

嚴安嘆道:“恪兒,你帶著堡中不願降之人先行離去,或許給嚴家留下些種子。速去,天亮之後被何捷看到就不好了。”

姚崇派賈宣之前往裴家,嚴家則是原縣令何捷前來招降。

嚴恪跪地,恭恭敬敬地向父親磕了三個響頭,父子倆都知道此一別說不定再無見面之期。

半個時辰後,嚴安長子嚴泓進來稟道:“三弟帶了五百人出北門離開了。”

嚴安頹然道:“大難來時生死禍福,各自承擔吧,但願恪兒無事。”

強振精神吩咐道:“泓兒,你讓人準備糧食、牲畜,為父明日一早要與裴兄進偃師城犒軍。”

嚴泓勸道:“父親,秦人殘暴,何必以身犯險,不如叔父前去。不然萬一父親陷在城中,該如何應對?”

嚴安肅容道:“身為族長,大難關頭豈能退縮。為父前去偃師,塢堡便交由你統轄,記住隨機應變。”

賈宣之一夜未眠,聽到塢堡內人喊馬嘶,好不容易捱到卯正,連忙客房來找裴博。

塢堡內排著長長的牛車隊,賈宣之心中大定,看來裴博是有意降秦了,要不然拉這麼多東西做什麼。

想到出城前齊公姚崇答允,或是他能成功勸降河東裴家,可用其為一郡之守。

從九品縣丞到五品郡守,這是一步登天,賈宣之自覺遇到了明主,怎能不賣命。

見到賈宣之,裴博道:“愚打算前往偃師勞軍,還望賈縣丞代為引見。”

拍拍手,有侍女捧著一盤金錠放在賈宣之面前。

“好說,好說”,賈宣之笑得合不攏嘴,此行既升官又發財,看來秦軍東來是好事,大大的好事。

長長的車隊綿延裡許,百輛牛車滿載著糧食、美酒、乾肉、布帛等物,有人驅趕著豬羊、雞鴨,亂糟糟地前往偃師城。

賈宣之與裴博同坐在一輛車中,聽著外面熱鬧的聲響,笑道:“裴公大手筆,這麼多東西獻與秦師,說不定討得齊公歡喜,一場禍事變成好事。”

裴博苦笑道:“小老兒只望能護得鄉鄰,便是傾家蕩產也心甘情願。”

賈宣之心中鄙夷,這個裴博往日讓他賑濟災民,頂多給個三五百石糧食打發官府,這次秦軍到來,倒是討好獻媚,與自己有何區別。

想起偃師城外山暢等人的鮮血,賈宣之打定主意要拉裴博歸降,身處爛泥多拉些人下泥,便不覺得自己髒了。

裴博心中苦悶,與其被秦軍奪了去還不如自己主動獻出,還能落個好,但願能化解此劫。

偃師城外五里,嚴安已帶了人在此等候,兩家合在一起前行。

偃師城外,秦軍的營帳聯成一片,離著數里便有一哨輕騎過來喝問,得知原由後引著車隊進城。

裴博認真地打量著秦兵,這些秦兵個個身著皮甲手持利刃,渾身散著煞氣,確非自己塢堡部曲能比,就連他到洛陽時看到的官軍也不能比。

得知河東裴家和西河嚴家前來勞軍,姚崇十分高興,親自來到縣衙門外相迎。

牛車遠遠停住,裴博和嚴安下車整衣,來到姚崇面前,深躬到地道:“草民裴博(嚴安)見過齊公。聞秦師東來,裴、嚴兩家特來勞軍。”

“哈哈哈哈”,姚崇放起大笑,左右手各扶起裴博和嚴安,道:“無需多禮,你等願歸順大秦便是自家人,說不定將來與愚同朝為臣,門外不是敘話之所,裡面請。”

裴博和嚴安對視一眼,露出憂色,姚崇話語中透出招降兩人之意,若不歸降此來怕是凶多吉少。

縣衙大堂,姚崇笑道:“本公早就聽說過河東裴家的郡望,‘八裴八王’俊傑輩出,裴家與琅琊王家齊名。河東裴家歸順我大秦,定會得到天子重用。”

姚崇自說自話,根本不給裴博、嚴安解說的機會。

穆平開始詢問了兩家有多少人,青壯有多少,有多少牛羊物資等等。

裴博應道:“愚願將裴家家財全部獻與齊公,只求保全堡中百姓。”

姚崇看向賈宣之,喝道:“賈宣之,你沒有對裴公說,歸降之後要舉族遷往秦地嗎?”

裴博大驚失色,道:“故土難離,老朽老了,願埋骨於此。”

嚴安亦道:“嚴家世居平柏谷,祖宗墳冢皆埋於此,怎能輕離。”

賈宣之被姚崇喝問,嚇得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地道:“裴、嚴兩家遷往大秦之後,齊公答應劃出二千頃良田安置。裴公、嚴公,切莫自誤啊。”

姚崇緩和了一下臉色,道:“裴公、嚴公,只要二位願率族眾、百姓遷往大秦,高官厚祿良田牧場只管開口。”

裴博、嚴安相視苦笑,秦人的目的是為了百姓,自己兩人算是自投虎口了。

見裴博和嚴安低頭不語,穆平怒道:“若是不降,刀鋒所向,雞犬不留。”

姚崇問道:“偃師城邊可有別的塢堡?”

“離城東北十里有周家堡,東南八里處有沙家堡。”穆平早已派人將偃師城四周的塢堡探明清楚,道:“兩家塢堡約有四五百戶,二三千人。”

“穆平,傳令下去,讓嘯龍、石真各率二千兵馬,招這兩個塢堡歸降。半個時辰內不獻塢歸降,給本公屠了。”姚崇冷森森地道,話語中透出殺機。

穆平大聲應諾,轉身離去。

姚崇笑道:“擺宴,本公要款待裴公、嚴公。”

酒席擺上,裴博和嚴安哪有心吃喝,知道姚崇所下的命令是殺雞給猴看,兩人都替兩家塢堡捏著把汗,不知兩家塢堡能支撐幾天。

周家堡和沙家堡都是依附裴家的塢堡,裴勝在天明前告訴父親,這兩家塢堡都無降意。

裴博到過這兩家塢堡做客,知道這兩家塢堡還算結實,堡中各有三百多名堡丁,有不少是山中獵戶,箭術高明,但願能將秦軍擋在堡外。

一個時辰未到,外面人喊馬嘶,裴博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起身離席前去觀看。

片刻功夫,兩名大漢邁步走進大堂,身上鐵甲染著血跡,血腥味濃烈。

兩人來到姚崇席前,叉手行禮道:“嘯龍(石真)前來交令。”

嘯龍是個禿頭,油光的頭上血跡斑斑,率先稟報道:“周家堡不降,末將帶人破堡,斬殺二千二百六十人。”

石真大聲道:“沙家堡全堡一千八百六十人的人頭,末將已經帶來,堆在大堂之外。”

裴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才多久兩座塢堡就沒了嗎,聽兩人所報的數字,恐怕真是一個活口都沒留了。

姚崇大笑起身,道:“賜酒。”

有侍從奉上美酒,兩人一飲而盡。

姚崇對著裴博和嚴安道:“兒郎們已盡取兩家塢堡的人頭,兩位隨本公出外一觀吧。”

裴博和嚴安心驚膽顫地跟在姚崇身後出了大堂,大堂前的空場上堆起了八座京觀,鮮血從京觀下匯聚成片,蜿蜒流到大堂的石階之上。

裴博只覺頭昏目眩,那些面目猙獰的人頭一個時辰前還是活生生的人。

踉蹌地走下臺階,裴博悲痛欲絕,在京觀中他看到周家堡主周樸,看到沙真之子沙誠,看到了許多熟悉的人。

一顆小人頭從京觀上落下,滾到裴博腳邊。裴博低頭看向這顆人頭,這是個三歲左右的孩童。

裴博坐倒在地,將那孩童的人頭捧在懷中,放聲痛哭。

姚崇站在高臺之上,縱聲狂笑道:“爾等漢人說施之以恩,畏之以威,看來不殺上幾個,有人還心存僥倖。”

穆平威逼道:“裴博、嚴安,你們兩人若再不歸降,周、沙兩堡便是爾等下場。”

裴博將孩童的人頭放在地上,用衣袖擦了擦眼淚,更聲道:“愚願率裴家歸降,請齊心安葬這些死者,讓他們入土為安吧。”

嚴安頹然道:“嚴家亦願歸降,聽從齊公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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