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雞籠論詩

七日吊期已畢,楊安玄住進草廬為父親和伯父守孝,一面等待朝庭的召見。

家宅一下子變得冷清下來,楊安玄身帶重孝,不便出門,每日便在院中習武讀書。

十餘天一晃過去,楊安玄像是被遺忘了,只有陰敦和袁濤不時前來拜訪。

二月七日,陰敦前來拜訪,帶來了琅琊王司馬德文的一張帖子。

「王爺遍邀京中才俊,在玄武湖(此時應名蔣陵湖,玄武之名出自宋代,為方便用玄武)畔雞籠山下雅聚,特意囑愚邀安玄一起前去。」陰敦道。

服喪守孝並不用固守草廬寸步不離,只是不能出遠門,在外過夜,飲酒作樂。

楊安玄有些遲疑,道:「愚身帶重孝,怕是有些不妥吧。」

陰敦道:「無妨,京中帶孝參加聚會的不在少數,只要在歌舞飲宴時避開即可。」

看到楊安玄仍猶豫不絕,陰敦勸道:「安玄,你來京中已近月,朝庭仍無召見你的跡象。愚聽琅琊王提過,郗尚書曾在朝會上提及你,尚書令(司馬元顯)有意避而不談。」

楊安玄一皺眉,不知自己因何逆了司馬元顯的心意,雖然自己決意丁憂去職,但仍離不開朝庭的支援。

「安玄,琅琊王在朝堂上漸被諸公信重,以他的身份將來肯定在會稽王之上。」陰敦興奮地說道。

楊安玄覺得枯等在京中也不會辦法,再有半月左右朝庭便要委官,屆時朝庭若仍無說法,自己只能扶靈回新息了。

此次琅琊王發起的玄武湖雅聚或許是個機會,楊安玄神情一凝,既然決定去職,索性見機行事弄出點動靜來,讓人注目,即便留去也要在京城留下傳說。

見楊安玄點頭答應,陰敦笑道:「初十那日琅琊王讓愚陪侍在身旁,愚不能親來,不過愚會派人前來接安玄。對了,袁兄也在此次被邀之列,安玄不妨與袁兄一齊前往。」

《梁祝》、《孔雀東南飛》在京中唱響,袁濤成為戲曲大家,深得秦淮河畔妓家喜愛,文人雅士悠遊雅聚都不會忘掉他。

患難見真情,這段時間表兄袁濤忙前忙後,不遺餘力幫忙,楊安玄十分感激,道:「甚好,愚會與表兄一同前往。」

玄武湖,位於燕雀湖和太初宮之北,面積廣達十餘萬畝。琅琊王召集文士相聚於雞籠山下,孝武帝在山湖之間修建有涼亭、長廊,盛夏之時至此消暑。

昨夜下了場雨,牛車行進在青石板上發出「噠噠」的脆聲,沿路車馬不斷,香風拂動,都是前去參加雅聚的文士。

袁濤有些興奮,掀起窗簾向外張望,不時發出驚歎聲,「剛才騎馬過去的是禇仁」、「唉呀,王家子弟出來了,不知謝家人會不會來」、「範夫子居然也到了,安玄等下愚兄為你引見,範夫子數次跟愚提過你」……

楊安玄嘴角掛著微笑,從表兄嘴中冒出的那些人物都是京城世家子弟,看來表兄在京城如魚得水,前程大好。

牛車在山邊空處停下,有僕從上前牽牛。楊安玄下了車,發現已經停了近百輛牛車,還有數十匹裝飾華美的馬匹,回望來處牛車還在連綿不斷地前來。

不遠處的長廊中、湖邊的涼亭水榭裡傳來絲竹、說笑之聲,袁濤發現亭中相熟之人,就要引楊安玄前去相會。

楊安玄指了指披在身上的麻衣,苦笑道:「表兄,愚就不去敗興了,你且自去,愚到山間走走。」

袁濤想陪楊安玄一起,楊安玄道:「表兄自去無妨,你若見到陰兄,告訴他一聲愚的去向即可。琅琊王若是想見愚,自會派人找愚。」

雞籠山,山勢渾圓,形如雞籠而得名。楊安玄前世到過雞籠山,到雞鳴寺燒香拜佛,只

是此時尚沒有雞鳴寺。

沿著石階上山,鳥鳴清幽,林木繁茂,真不愧雞籠雲樹美譽。

昨夜大雨,山間溪水順著石階潺潺而下,楊安玄一路上山未見行客,想來都在山下迎候琅琊王的到來。

山頂處有亭,楊安玄獨立亭中,眺望遠處的玄武湖有如煙籠紗罩,美不勝收。

談笑聲從身後傳來,木屐踩地發出脆響,少年人欣喜的聲音傳來,「十六叔,愚性喜山水,在錢塘時到處尋幽訪勝,這雞籠山群峰環抱,古樹參天,風光著實秀美。」

「客兒和愚一樣喜歡山水,登頂之後可要做首詩,讓為叔看看你有無長進。」

「十六叔工於詩,山水詩更是開前人未有之先河,侄兒今日要與叔父比上一比,看看誰的山水詩更佳。」

「哈哈哈哈,好,客兒靈慧過人,與山水相通,自能勝為叔一籌。」

十數人登上山頂,看到亭中背立的楊安玄,都是一愣。少年人笑道:「沒想到還有人跟我們一樣喜好山水,不知是哪家人物。咦!」

看清楊安玄身上的麻衣,少年人發出一聲驚呼,隨即驚呼道:「不會如此巧吧,你可是楊安玄?」

楊安玄聽到身後無禮的呼聲,轉過身來,一眼便看到人群中玉立的謝混,兩人在東宮任侍講,做過一陣同僚。

謝混一襲裘袍,褐色翻毛襯得面如美玉,越顯俊秀,楊安玄在心中暗贊,這小子真帥。

目光落在那個發聲的少年身上,少年郎比謝混矮一頭,看年歲尚未成年,一臉興奮地看著自己。

與謝混叔侄相稱,這少年郎應該是謝家人了,只不知見到自己略有失態,莫不是仰慕自己的聲名。

謝混眉毛微微一皺,拱手道:「原來是楊太守,舍侄無禮,楊太守見諒。」

話語中透著疏離,楊安玄自不會討好這棵空心玉樹,淡然地拱手道:「原來是謝兄,一向少見。」

謝混身旁眾人見楊安玄還禮散漫,一個個怒容於色。謝混身側一個年紀更小的少年郎喝道:「楊安玄,你好生無禮,莫不對看不起謝家?」

楊安玄啞然失笑道:「何為禮?莫不要對謝家卑躬屈膝才叫有禮?愚年長於汝,與謝駙馬份屬同僚,你身為謝家子侄,對愚呼喝,難道這是禮?謝家清淡謙退的家風何在?」

一習話說得謝晦面紅耳赤,啞口無言。

謝混深深地看了一眼楊安玄,冷笑道:「楊太守好生威風,拿出對付秦人的手段恐嚇我謝家子侄嗎?別忘了,當年若沒有我謝家力挫苻秦百萬大軍,焉有今日之歌舞昇平。」

楊安玄笑笑,懶得與躺在先人功勞簿上的人計較。側轉身,楊安玄顧自打量山間景色。

謝靈運見楊安玄如此倨傲,勃然怒道:「楊太守,聽聞你在洛陽破秦軍,有人將你與家祖獻武公相提並論,你捫心自問,可及得上家祖?」

楊安玄看了一眼謝靈運,此人是謝玄之孫,謝混稱其為客兒,莫不是著名的山水詩人謝靈運。

謝靈運見楊安玄不答話,而是一臉怪異地打量著自己,忍不住掃視了一眼衣著。華服錦袍,顏色是有些豔了,但也不至於讓楊安玄如此驚訝吧。

「獻武公曠世奇才,愚望塵莫及。」楊安玄淡然道。

聽楊安玄對自己的祖父推崇備至,謝靈運的臉色好看了些,道:「某,謝氏靈運,獻武公之孫也。」

果然是謝靈運,楊安玄笑著拱拱手,道:「失敬,失敬。」

謝靈運一臉傲然,道:「愚讀過楊太守的《小窗幽句》,也拜讀過你所做的幾首詩,倒也有幾分才氣。」

看到謝靈運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楊安玄戲謔地拱手道:「區區薄

名,不足掛齒。」

謝靈運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一旁謝混冷聲道:「楊太守,舍侄年方十五,論才學並不在你之下。客兒,你便作首詩,請這位楊太守指點一下。」

楊安玄微笑,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指點」謝靈運,這位說過「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不知過了今日,世間還有沒有才高八斗這個成語。

謝靈運兩眼精亮,興致勃勃地甩著袖子走了幾步,站在楊安玄身前漫聲吟道:「柏梁冠南山,桂宮耀北泉。晨風拂幨幌,朝日照閨軒。美人臥屏席,懷蘭秀瑤璠。皎潔秋鬆氣,淑德春景暄。」

不等楊安玄說話,謝家人先行轟然叫好。

謝混讚歎道:「此詩出自古題《陌上桑》,詩中山泉、晨風、朝日、松蘭盡顯高潔隱逸之氣,正合我謝家謙淡之風,甚妙、甚妙。」

謝靈運挑了一眼楊安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楊安玄打定主意裝大尾巴狼,乾巴巴地道了聲,「不錯。」

聽楊安玄不鹹不淡地吐出兩個字,謝靈運有如被澆了盆涼水,別提多鬱悶了。

謝靈運氣鼓鼓地道:「楊太守,還請你也做首「不錯」出來。」

楊安玄擺擺手,淡淡地道:「罷了,今日沒有詩興。」

謝靈運氣得七竅生煙,壓住火道:「詩為心聲,值此良景,怎會沒有詩興,楊太守莫不是不敢出聲。」

對於謝靈運的激將法,楊安玄付之一笑,道:「詩乃小道,多是些飽食終日後的無病呻吟,不吟也罷。」

這句話不光謝靈運火了,連謝混也怒形於色,喝道:「楊安玄,你若膽怯不敢做詩也還罷了,為何出言不遜。今日你若不能做出詩來,便是辱我謝家,謝某豈能與你善罷干休。」

外側有個文士冷聲道:「這位楊太守久無新作,怕是才盡矣。」

另有一人介面嘲諷道:「愚聽聞這位楊太守所做的詩是花錢買來的,不知真假?」

楊安玄見仇恨值接滿,朗笑道:「既然諸位苦苦相逼,楊某便吟詩一首。」

略一沉吟,楊安玄道:「昨夜風雨,愚臥於草廬之中,感念身世,得詩一首,請諸公雅證。」

「冷棲草廬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聲如金石,山風為之揚音,在山谷間激盪。

楊安玄拱手大步下山,山頂眾人寂然無聲。謝靈運望著楊安玄的背影,又羞又惱,踢折了腳上的木屐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