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任朔之見院內仍未熄掉火,於是加把勁連敲刁斗、再喊:“聽到沒?!滅掉火!”

桓真這段時間已經瞭解亭長的犟性子,院內再沒人應答,亭長絕對會拍門。

王翁和王大郎都被驚醒,出來問:“虎寶啊,咋回事?什麼這麼吵?”

王葛趕緊先衝院外回應:“大人,聽到了!”再讓阿荇去勸大父、阿父回屋,她則託著葛罩滾燈照路,抽開閂,拉開院門一道縫。她先看清的,是寫有“臨水亭”三字的燈籠,然後是五個亭卒,全穿著吏衣,便放下心站出門口。

遠處,鐵雷鄙視鐵風:“咳,這賊盜有點弱啊!”

鐵風朝前走兩步,轉移話題:“咦?這不是王小娘子麼?”

不論亭卒提的隨風而晃的行燈,還是王葛的滾燈,亮度都很差,任朔之和她僅有過一面之緣,沒任何印象。所以一見是個半大小女娘手託燈籠出來,就更來氣:“大半夜的點火做甚?尤其這種起風天!”

王葛被他驟然的大嗓門嚇一跳,滾燈跌落,順著風滾到路對面,被一個求盜攆上,使腳懟住。

她趕忙道錯:“大人,我這就滅掉灶房火。”

再說王荇這邊,大父、阿父哪是他能勸動的。

王翁衝院門過來,王荇撥拉著小短腿跑在前,跑到王葛身旁時,別的沒聽到、沒注意,只看到滾燈滾出那麼老遠!萬一被踩壞咋整?王荇就略停那麼一下,跑到求盜前,彎腰推著滾燈往回滾。

任朔之看著王翁,正色告戒:“阿翁趕緊帶孩子回去,切記,以後起風天要儘早熄灶。”

王荇就這樣從二人中間推滾燈、過門檻、一路推回院中。

王翁給孫兒讓讓道,老人家經歷過戰亂,對官吏格外敬畏,直道:“是是是,大人說的是,今晚是為了趕點農活,以後肯定不會再犯,肯定不會再犯。我這就去熄掉灶火。”

任朔之不願看老人家被驚嚇,大手一揮,就在亭卒將走、院門將掩、王葛舒一口氣時,始終默默的桓真出聲了:“小童可是王阿弟?”

守著滾燈的王荇探脖,眨巴眨巴眼。

院門再被敞開。

“我還以為認錯了。王阿弟,山高水長,咱們又會面了。”

王荇現在是人不離滾燈,滾燈不離人,骨碌著出來。“啊!阿兄是大人身邊那個阿兄?”

王葛盯著桓真,桓真盯著滾燈,她瞬間明瞭,他看出滾燈有機巧了!

桓真自報姓氏,以還要巡邏為由,跟王荇長話短說,臉上始終帶著那麼一點“我很悽慘但我就是不說”的意思。他解下一側羊角髻的麻繩,藉機使勁撓兩下癢,把麻繩作為貼身信物留給王荇。

桓真頭髮散落搭拉的樣子,令王荇大為感動。他是覺得該回贈信物,可總不能也還給桓阿兄頭繩吧。而滾燈……還要賣給貨郎哩,就算不賣給貨郎,他也正稀罕著,確實有點捨不得送出。

到底是小孩子,心事都寫在臉上。王葛蹲下,低聲教導他:“阿荇啊,交友當有誠摯之心,誰先衡量得失,誰可就先配不上這份友情了。”

王荇羞愧,用力點頭,大大方方託舉滾燈。“桓阿兄,這燈籠可好玩了,你輕輕滾它、踢它,都不會滅哦。是我們自己做的,送給桓阿兄。”

“好,我收下。”桓真嘴比手客氣,立即拿過來。

王荇已經想通,就不再心疼,他招呼桓真附耳,悄聲說:“桓阿兄要好好保重。要是有人欺負你,要是吃不飽,就來我家吃。”

桓真這才認真打量這孩子,雖相貌平凡,遠不如他阿姐清秀,但王阿弟的眼童無比清澈而誠摯,當中還對映著燈籠的光華,令桓真忍不住撫摸一下這孩子的小腦袋,才離開。

闔上院門後,王翁去熄灶火,王荇把那根還絞著桓真碎頭髮的發臭麻繩折幾下,塞進阿姐的隨身布囊裡。“阿姐幫我放好。阿姐,你猜桓阿兄是犯了啥錯?為何變成這樣了?我剛才差點沒認出他哩。”

“嗯……我也猜不出來。所以以後再見到桓阿兄,不要問人家,免得令他傷心。”

“哦,我明白了。”

王葛抿嘴笑。那桓小郎也是孩子氣,為著個滾燈,值當的?都差點跟虎頭結拜了,真跟原先見的他判若兩人。

第二日,天微微亮,王葛就起來,她思量半宿,覺得還是再謹慎些好,前世歷史上,滾燈是在宋朝出現的,但如今大晉偏離了歷史軌跡,繁華一些的城鎮未必沒有此物。況且就算沒有,只要有一個參照滾燈,很快就能彷造。

所以,她重新將一個滾燈縫上葛罩後,不再多制,改制:竹簪。

之前剩餘的竹稈、篾片、竹條都已不多,她怕姚氏繼續搗鬼,就全搬到自己屋裡。

前世王南行出身木凋世家,凋刻這種最簡易的竹簪,對她來說跟削鉛筆差不多,也就多費點時間,哪怕沒有專用刻刀。

她坐在地上,以工具凳為桉,先挑出一根青篾,刮掉青皮,截短作為扁簪杆,長度在八寸左右,留出尾部兩寸,其餘削細打磨,頭部刮尖。

再用廢布條一圈圈纏勻刀,為的是緊握刀體時不傷手,以其鋒利之刃代替刻刀之刃。

然後,直接上手!

凋簪尾。

如果說,她的篾匠技藝被穿越過來的數年光陰耽擱了,需要透過篾具、噼竹來一步步喚醒,需要從簡單編織過渡到複雜,才能重新激發這部分才能,重拾技藝。那凋刻技藝就是隨她靈魂一同轉世,隨她軀體共同成長的天賦,不必喚醒,不必過渡,不必激發!

此天賦,是王氏基因,從未手生,何談忘卻!

簪尾,她凋的是橫倒的“竹”字的左邊,直視切面的字形,彷的是後世的瘦金體,瘦勁而綽約,似字似竹葉,跟簪子的材質呼應。

簪頭的尖,勾出一道道細而曲的線,宛如毛筆的筆尖。

吹去竹屑,成了。

王荇不知道啥時候站在阿姐跟前,大氣都不敢出,一直等到簪子刻好,他才敢說話,輕輕問:“阿姐,我能跟你學刻簪嗎?”

“不行,會傷手的。”她把自己的手伸出,說:“每個人的手,都有使命。阿姐的雙手,用來編織,用來凋琢,阿弟的雙手,是要用來讀書寫字的。雖然使命不同,但同樣辛苦。”

“哦。哼!”小孩子顯然沒被說服,撅著嘴走了。

院裡很快響起訓斥吵嚷的動靜,阿荇又跑回來,散著頭髮跟個小瘋子一樣。

“阿姐,告訴你,”他小聲道:“大母正在罵三叔母。”

“為啥?”

“三叔母晚起不說,還把熬好的粥打翻了。大母罵她,她就說胳膊疼,還擼起袖子給大母看哩,當真青一塊紫一塊,好嚇人!三叔趕忙解釋不是他揍的,然後三叔母支支吾吾,說肯定是有人趁她暈倒時偷偷掐的她。大母就說三叔母心眼壞透了,又想攪是非,還說她定是虧心事幹多了,夜裡被小鬼掐的。”

王葛見阿弟小嘴叭叭的,把整件事說的這樣清楚,喜愛的扳過他身體,開始給他梳頭。

梳好後,他們阿父正好也起了。

“我給阿父端水洗臉。”王荇愉快的跑出去。

這個時候,自鄉里駛出來一輛騾板貨架車,貨郎嚼著餅,一手趕車,正向賈舍村而來。才行出幾里地,就見兩騎人馬飛奔而來,其中一人大喊:“讓道!讓道!”

貨郎趕忙把騾車往旁邊牽,讓出道路。

塵土隨著馬蹄翻騰,貨郎眯起眼,納悶:“這麼早就這麼急匆匆的?哪裡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