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九川收到江月白的信,立刻便透過傳送陣到達百濮域,按照信中所書,尋找銀環寨的石蘭婆婆。

十萬大山層巒疊嶂,晨間霧氣濃重。

黎九川山中跋涉,遇深林岔路,鋪開神識探查方向,發覺正有一築基初期的女修向他這邊走來。

等了片刻,果然看到一個紫衣女修,巫族女子裝扮,握一把長刀御風而來。

“這位道友……”

黎九川揚聲問路,紫衣女修受驚抬頭,四目相對,兩人皆是片刻怔愣。

“九川真人!”

紫衣女修先認出黎九川,黎九川覺得她熟悉,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晚輩呂瑩,拜見九川真人。”

“呂瑩?原來是你,倒是巧了。”

黎九川溫和一笑,他此時壓制了氣息,呂瑩自然不知道他是元嬰,而且他還記得江月白說起過呂瑩離宗之事。

那時他還未曾修復本命法寶,還是金丹真人。

黎九川重新打量呂瑩,穩健成熟,氣息內斂,眼神不浮不躁。

雖然三十多歲還是築基初期,卻能看出底子很紮實,對於四靈根的她來說,實屬難得,有厚積薄發之兆。

呂瑩也暗暗看著黎九川,咬了咬嘴唇問道,“小白她……還好嗎?”

黎九川點頭,“一切安好。”

只此四字,再無其他。

呂瑩還想追問,驀地笑了,明白九川真君是為她好,只要知道小白安好便夠了,其他的,比較又有什麼意義。

“不知真人到此,是為何事?呂瑩可有能幫上真人之處?”

“當然,我欲前往銀環寨,可剛才去了舊址,發現銀環寨已不在那處,便想打聽一二。”

呂瑩抬臉一笑,“銀環寨前年攻下了翠翎寨,兩寨合一,搬去了翠翎寨那裡,晚輩這就將方位畫下給您。”

呂瑩取出白紙炭筆,很快畫出一張地圖,雙手遞給黎九川。

黎九川道謝,“你是小白摯友,最近若有什麼為難之處可與我說,能幫得上的,我會幫你。”

呂瑩想了想,是有幾件棘手的事,但是……

“不必了,修道一途荊棘遍佈,一時走了捷徑,後面必定要數倍償還,晚輩眼下還能應付,多謝真人好意,若無事,晚輩先走一步。”

呂瑩一身灑脫,拱手告退,很快消失在深林瘴氣之中。

黎九川望著她的背影徐徐點頭,“比從前成熟,心性更堅,努力些結丹不成問題。”

黎九川收回目光,照著地圖上的方位前往翠翎寨。

呂瑩步伐輕快,在林中越跑越快,不知怎麼的,今日見到黎九川,得知小白訊息,心中莫名開懷,竟有些想念那個壞傢伙。

呂瑩唇角帶笑,回到百濮域五大寨之一的蟾寨。

人流如織,叫賣聲聲,道旁攤販忙碌,來往修士匆匆,煙火氣盛。

呂瑩難得有興致的放慢腳步,欣賞那些為生計,為前途奔波的人。

“陶念,我們乾脆在百濮域定居吧,這裡對女修太好了。”

“嗯!我也喜歡這裡,等我築基成功,咱們開一間鐵匠鋪,我打鐵煉器,你賣貨算賬。”

“好!”

兩個面貌年輕的女修從呂瑩身邊跑過,呂瑩被她們的笑顏感染,扭頭看她們牽在一起的手,心生羨慕。

如果她沒有離開小白,是不是也能這樣一起拉著手遊歷?

呂瑩笑著搖頭,“小白那麼優秀,怕是早都把我甩得遠遠的了,我啊,還是過好自己的日子吧。”

走到街角一間不大的鋪子前,呂瑩順手給門口盆景澆上水,踢走不知誰家孩子丟在門口的石頭,抬頭看一眼牌匾。

[螢火坊]

呂瑩一笑,滿心安定。

“這次進山收穫不錯,開門做生意嘍~”

深夜,月光晦暗。

新的銀環寨後山,石蘭婆婆依舊獨居在樹林深處,靠坐在窗下的搖椅中,對著徐青野的畫像淺眠。

夜風襲來,石蘭婆婆幽幽轉醒,朦朧中看到窗外出現一個人,青衣磊落,長身玉立,揹著月光面對她,面容被黑暗遮蔽,只有一頭黑髮風中飛揚。

“青野?是你回來了嗎?”

石蘭婆婆費力地站起來,那道人影走進燈光裡,看清臉,石蘭婆婆的目光迅速暗淡。

“你比他長得還好看些……”

石蘭婆婆重新坐下,氣喘吁吁,整個人疲憊又蒼老。

黎九川皺眉,他看得出來,石蘭婆婆行將就木,距離油盡燈枯已經不遠。

而江月白分明在信中提到,沈懷希說青囊子每隔五十年就會派人送一次延壽丹給她。

“你尋老婆子我是為何事?”石蘭婆婆望著掛在窗戶上的畫像問,“該不會是為了他吧?”

黎九川轉頭看那畫像,畫上的人朗月清風,跟他所認識的青囊子一點也不像。

“是為他而來。”

“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了,坐吧,坐下慢慢說。”

石蘭婆婆拍拍身旁的圓凳,寨子中的禾卡每日都來陪她說話,這圓凳便沒有挪過位置。

黎九川坐下來,“這麼多年,您為何不去尋他?”

石蘭婆婆的歲數,是比黎九川還大的。

石蘭婆婆笑,“我巫族的女子,從不會做出追隨男子之事。”

“可您還不是在這裡等了他幾百年?”

石蘭婆婆笑容逐漸苦澀。

“說說吧,他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什麼。”

夜風習習,黎九川坐在石蘭婆婆身邊,耐心地,從他遇到青囊子開始一點點講述。

搖椅慢悠悠的晃著,石蘭婆婆一言不發地聽。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黎九川才說完。

“……其實我也不知此事該如何解決,只是覺得至少該來見您一面,將事情告知您,畢竟您是被他牽連,是無辜的。”

石蘭婆婆怔怔出神,沉默了許久,久到黎九川生出去探她鼻息的衝動。

片刻之後,石蘭婆婆閉目吸氣,“不,我一點也不無辜,這麼多年,我就是再蠢再笨,也能猜到他在外面做不了什麼好事,我一直都知道,卻在放任他,我知道同心蠱的特殊作用,還是默默為他吊著一縷命魂,他做的惡,有我一半。”

黎九川蹙眉,“所以……您沒有再吃他給您的延壽丹?”

延壽丹是修士的一線生機,也是逆天之物,五十年份的,九顆便是極限,再吃,天劫立刻就會臨頭。

“你可知同心蠱除了締結條件苛刻,要一直維繫它的存在,又需要什麼條件?”

黎九川搖頭。

“要結蠱雙方愛慕對方之心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背叛,但凡對這份感情有一點點猶疑,同心蠱就無以為繼,會很快消亡,這也是為什麼,我能一等就是幾百年。”

黎九川神色複雜,不知該說些什麼。

的確,同心蠱一直存在,就說明青囊子不論做了什麼,他對石蘭婆婆的愛慕之心從未減弱過。

石蘭婆婆自嘲的笑,“人尚且沒有完人,蠱又怎會完美,我一直在自欺欺人,說他愛慕我,實則是利用,或許這一點連同心蠱也分辨不出,我累了,我已經很累了……”

“若他到死也不肯來見我,我便與他死生不復見,就算是到了黃泉忘川,我巫族女子,也絕不會為男子而回頭,扶我一把,老了竟連站起來都難了。”

黎九川將石蘭婆婆扶起,扶著她走到桌邊拿起油燈燈盞。

石蘭婆婆站在徐青野的畫像前,看著畫中男子,眼底的眷戀逐漸淡去,毫不猶豫的將燈盞舉到畫下,引燃。

石蘭婆婆踉蹌後退,看著畫卷上的火越燒越旺,蒼老的臉上揚起悽楚的笑意。

“徐青野,我巫族女子絕非你想負就能負的,要負也只能是我先負你。”

話音一落,黎九川看到石蘭婆婆心口位置閃出一道圓形光暈,原本渾圓一體的光環正閃爍著,越來越淡。

這時,一抹青光突然從近乎燒燬的畫卷中衝出,黎九川瞳仁一震,一眼便認出那是一縷命魂。

石蘭婆婆也有一瞬錯愕,可是面對衝到她面前的命魂,她笑著後退。

“原來你一直都在我身邊,可那又怎樣?”

咔!

石蘭婆婆胸口的圓環驟然斷開,她已經死了心。

隨著圓環的斷開,那縷命魂震顫著,也逐漸破碎消弭,再怎麼掙扎也無用。

石蘭婆婆整個人的氣機快速衰弱,她癱坐在搖椅中大口喘息。

“此事已了,你走吧,被人看到徒增事端,今日多謝你來告訴我一切,一切因果自我而起,一切因果便由我而終。”

黎九川想幫石蘭婆婆續一口氣,興許還能多活幾日,被她拒絕。

黎九川眼含敬佩,對著石蘭婆婆深深一拜,轉身離去。

朝陽初升,石蘭婆婆偏著頭躺在搖椅中緩緩閉上雙眼,眼角滑落一道淚痕。

掛在面前的畫被燒得破敗不堪,只餘殘渣灰燼,被風吹著,撲簌簌的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