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嬛說出實情,陳復甫滿懷的希望落空,未免怏怏。大家默默而坐,不言不語。許久,謝予璞道:“再要一艘船也不難,我家雖然不是富豪門戶,這買艘新船的錢也還是拿得出來的。”文仁輕輕喊了聲爹,謝予璞衝他道:“文仁,明天一早拿四百兩銀子去江邊買船。人家要問,就說是我們遷家用的。”

眾兒女都不再說什麼,謝予琨的臉上也沒有什麼變化,只是點頭道:“這個說辭好,旁人很難懷疑。只是救人的計劃,賢侄你可想周全了?”陳復甫此時已眉頭舒展,心中盡是感激,抑制不住地歡喜道:“世伯願意相幫,我們也就沒了後顧之憂,小侄這就回去會見幾位友人,詳細擬定救人計劃,一旦說定,立即通知世伯。”

陳復甫說著就要走,卻被文仁攔下:“夜已深了,外面官兵巡夜更緊,賢弟此時出門,只怕多有不便。我看還是在我家歇息一晚,天亮時我同你一道出門,到了集市上再分手不遲。”陳復甫有些猶豫,文仁笑道:“賢弟放心,我謝家門廳還沒有賣國求榮的無知之徒,你放寬心吧。”文嫏聽了也說道:“就是!我們要是怕,在花園的時候就不分好歹地把你抓去送官了!”陳復甫笑道:“賢兄妹多心了。我,無不從命。”

一時,謝予璞喚來守夜的奴僕,上茶上飯,留下文仁招待陳復甫,其餘人自去安歇。文嬛拉著文嫏也要去睡,文嫏執意不肯,留下來親自給陳復甫端飯倒茶。陳復甫靜靜用飯,謝文禮陪坐在旁,文嫏坐在別處,避過大哥的視線,悄悄地拿眼睛看陳復甫:眼前的人方額廣頤,面容潔淨,雙目炯炯有神。他寬肩厚背,儼然是孔武之輩,但眉宇間卻透出濃濃的書生氣。

這難道就是書上說的文武雙全的好男兒?文嫏不禁神思恍然:從小到大,雖沒有受到太多閨訓束縛,戲耍玩鬧和男孩子一樣,可細細想來自己什麼時候真的出過家門,什麼時候見過外面的世界?除了父兄和家裡的幾個小廝老僕,又見過幾個男子?家裡三個哥哥兩個弟弟,也算是姿態飄逸,玉樹臨風,可惜都是柔弱書生剛氣不足。當初看戲學戲,文嬛和自己都喜歡生角,文嬛偏愛文生,自己對行俠仗義的俠客更為中意,如《紫玉釵》裡的黃袍客,《拜月記》裡的陀滿興福。

想到《拜月記》,文嫏不覺心頭一動。剛才在花園賞月的時候文嬛還說像一出《拜月記》呢,現在就更像了。戲裡,陀滿興福因遭奸臣遭害,誤闖蔣家花園被蔣瑞蓮當作賊拿住的情景,與今之現實又是何等相似,真是巧了!

文嫏只顧自己發呆痴想,忽然被文仁推了一把,取笑道:“三妹,陳賢弟也用過飯了,那碗筷你去收拾?”文嫏看著哥哥嬉笑的神情忙假裝鎮定:“我收就我收,又不是沒洗過碗。”陳復甫道:“哪能讓小妹洗碗呢?”謝文禮道:“嗨,我也是逗逗她。這丫頭,越大越調皮,我一直懷疑她應該是個男孩子,臨出世時給送子觀音點錯了。”文嫏見大哥在陳復甫面前這麼取笑自己,只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可是又不好衝他撒氣使性子,便鼓著嘴徑直回屋了,謝文禮看著她的背影笑了笑,自引著陳復甫去歇息。

回到房中已是四更時候,文嫏脫了衣裳正要安睡,只聽床上躺著的文嬛忽然道:“怎麼樣?和陳大哥都聊什麼了?”文嫏被嚇了一跳,立刻爬到床上按住文嬛道:“好你個傢伙,這麼半天都沒睡著,還嚇唬我。”文嬛被文嫏的手撓得身上癢癢,咯咯笑道:“這會兒誰還睡得著啊?你趕緊鬆開,不然我也撓你了!”

文嫏鬆開手,姐妹兩個翻身坐起來,文嫏道:“沒說什麼,就是看著他吃了飯,大哥送他去客房了。”隨後,文嫏將這半夜發生的事的情景和《拜月記》十分相似的想法說給文嬛聽,文嬛不覺嘻笑道:“你這小丫頭,竟然能想到這上面去!陳大哥像陀滿興福,你像蔣瑞蓮。那我問你,戲裡的兩個人可是成了姻緣的,你是不是也想到這一層了?”

文嫏雖然心性闊朗,但提及兒女情長的事多少是要要害羞的。況且她不過十三四的年紀,只是覺得陳復甫是個可親可敬的人,如今冷不丁被文嬛說出姻緣情分來,只覺得面如火燒,耳際發熱,一把將文嬛摁倒在床:“好啊,你敢取笑我!”說著又是掐擰一番。

姐妹兩個嘻哈打鬧,文嬛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嘴上卻不饒人:“三妹,你跟陳大哥倒也般。只是別和戲裡一樣,非得經歷個九災八難的才能成就姻緣,那可不好!”文嫏聽了撓得更狠,兩個人在床上跌爬翻滾,直到老僕婦在外間喊該歇歇了,當心吵了老爺夫人們,這才漸漸止了笑聲。

朦朦朧朧地,姐妹二人正要安睡,忽聽前面院子裡又有人聲。文嬛起身側耳細聽,似是老管家和幾個哥哥的聲音,便道:“這是怎麼了?都睡下了又起來?又有什麼事嗎?”文嫏想也不想,轉身抓起衣服,一面穿一面往外走,文嬛只得也拿了衣服追出去。

兩個人奔到前院,發現謝予琨、謝予璞並三個哥哥和陳復甫都在。見到文嬛文嫏,謝予琨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謝予璞倒先喊了起來:“誰讓你們過來的?這個時候了也不好好睡覺去。看看,衣服都不曾穿好!”謝予璞的態度讓文嬛文嫏大吃一驚,文嫏素來了解父親,從沒見過他這樣訓人,難道是什麼大事?

文仁走過來道:“二妹,三妹,回去睡吧,這兒沒你們的事。”文嬛文嫏也不答話,仔細地看大家的容色,個個都面帶憂愁。文嫏道:“我們是家裡兒女,怎麼能叫沒我們的事呢?”文嬛也道:“爹,叔父,有沒有事,你們臉上可都寫著呢。”

聽文嬛文嫏這樣說,謝予琨和謝予璞都低頭沉吟,謝文仁兄弟三個也不敢多說。好一會兒,陳復甫先開了口:“這事因我而起,不能因為我連累了大家,還是我去吧。”說完就要往外走,被文嫏一把擋在門口,謝予璞也忙喊道:“賢侄快別去!”文嬛向文仁道:“陳大哥,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文仁看了看二公,嘆道:“洪承疇在花廳坐著呢。”

文嬛文嫏頓時手腳冰涼:“洪承疇?他怎麼會在這兒?他是來抓陳大哥的!”文仁道:“我家從不和官府往來,他這個時候忽然過來,十有八九是為了陳賢弟。”“那怎麼辦?”文嬛急忙問。文仁道:“不知道。按理說,他大可以帶著兵馬進來搜捕,可管家說他就是一個人來的,也不說是為什麼來的,只在花廳坐等。”

文嫏略有沉吟,問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不想抓陳大哥?還是他有什麼詭計?”文仁道:“所以我們在這裡商量,到底該怎麼辦?”陳復甫道:“既然是衝我來的,應當我去見他。他不帶人馬,孤身進府,可能是別有打算,不如讓我去,索性問問他打算拿完淳兄怎麼辦!”

“等等!”謝予璞喊道,“這是我謝家,應酬往來的事都是我出面的。既然他洪承疇不願意說明來意,賢侄何必自投羅網?不如我去,先試探試探他再說。”說完予璞就要往外走,陳復甫和文仁忙上前拉住。文仁道:“我是長子,我去吧。”文義忙站了出來:“我雖小,卻是長子長孫啊!理該我去!”謝予琨坐在那裡道:“都別爭了,我是一家之長,還是我去。”一時間,屋子裡幾個男人相爭相勸不下,文嫏卻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放大聲道:“我去吧!”

眾人驚愣住,看著文嫏說不上話。文嫏道:“我看,還是我去吧。那個姓洪的肯定是為了陳大哥來的,但他又不明著抓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既然這樣,陳大哥就不要去,伯父和爹爹也不要去。就讓我去,裝糊塗賣傻,看他怎麼辦!”

文仁急了,勸道:“三妹,不要胡鬧。他是什麼人,你裝糊塗有什麼用?”文嫏嫣然一笑,道:“沒準我去了,糊塗的是他呢!”文嬛靈機一閃,幫襯道:“三妹說的沒錯!那個傢伙不是和我們打啞謎嗎?我們就給他下迷魂湯!”

眾人都明白了文嫏的意思,她是想利用洪承疇的好色與之周旋。陳復甫忙道:“不成不成!那洪賊不是善輩,小妹去了只怕有事,我不能讓你冒險!”文嫏剛要辯駁,文嬛卻道:“沒事,我陪著三妹去,有事也好照應。爹,叔父,哥哥,都這個時候了,不如放手一搏。是好是歹,大不了就是一死,或許我們去了,還有轉機呢。”

屋子裡安靜片刻,謝予琨嘆了口道:“也罷,就你們兩個去吧。”陳復甫道:“不行!世伯……”謝予琨打斷了他,道:“賢侄,我主意已定。文仁,你帶人先看看屋子周圍到底有沒有人。如果真沒有官兵,就悄悄把花園池塘裡採蓮的小船抬到後門,直接出河入江,把賢侄送到安全的地方。”文仁鄭重答是:“我立刻就去。”

陳復甫此刻又急又悔,心中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去見洪承疇眾人又攔著,不去見怎麼忍心看文嬛文嫏兩個女孩子為他冒風險。不過陳復甫心底也清楚,這也是眼下最好的辦法了,對付洪承疇那樣的人,只怕就美人計還有點效用,只要拖延了些時間,自己就能脫身——不是陳復甫怕死,可牢裡的同袍們還等著他去救,十數位義士還等著他的訊息。孰輕孰重,他是要分清的。更何況謝家父子兄妹也不會讓他去,再要爭執下去反而辜負人家的心意。

就在彷徨痛苦中,陳復甫辭別眾人,跟著文仁去了。文嬛文嫏送他到花園門口,陳復甫千言萬語壓在舌上,說不出一個字來。文嫏笑笑道:“陳大哥,你別擔心,我和二姐在一塊兒,沒什麼事辦不成的!”陳復甫在袖子裡摸了摸,掏出一把精緻的匕首,遞到文嫏手中,道:“你留著,以作防身之用。”

文嫏鄭重地接下,只覺得眼角溼溼的,她生怕自己哭出來,便趕忙拉著文嬛走了。陳復甫目送兩個女孩瘦弱的身軀消失在迴廊盡頭,狠狠心,扭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