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貝勒爺後洪承疇在院裡站了半日,腦中飛速地轉過各種可能,但每一種可能似乎都會成為不可能。他在江寧府也有兩年多了,一直小心翼翼,沒想到這個節骨眼上被人抓了把柄。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陳復甫的確是從謝家逃出去的,細細追究起來自己的確有助賊之嫌。貝勒爺的話絲毫沒有通融的餘地,想來這也是朝廷給洪承疇的一個考驗,是他的一個關口。洪承疇深深嘆了口氣,這江寧府是不能呆了,等這檔子事結了,趕緊抽身。哎,只可惜了謝家的那兩個丫頭,烈女沒做成倒做了冤魂。

不知不覺,中秋的月再度掛上樹梢,一如昨夜明淨,謝家老幼圍坐在桌邊靜悄悄地吃飯。擱下筷箸,謝予琨道:“王鴻押著行李先回鄉下去了,明早就能趕回。等他回來,文義文禮,你們就上路。陪著你娘、嬸子,還有弟弟妹妹們,路上要小心,遇事不要莽撞,不能逞強,謹慎為上。”一向寡言的謝予琨似乎比平日囉嗦了許多,但妻女子侄們都恭恭敬敬地聽著,連謝予璞也沒有插話補充的意思。

大家都有些兒憂愁,因為今夜的團圓飯可能是最後的團圓飯,但這憂愁並不能改變什麼。謝家人不知道隨後的事情會如何,他們只是於憂愁中坦然接受了可能的最壞的結果。這或許就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吧,儘管是悲傷的,但卻隱隱地透出一股剛強,憑是什麼也不能打到。眾人彼此望著,彼此的神情都那樣相似。文嫏看著她的同胞大哥文仁,覺得自己往日對兄長白面書生的看法真是太淺薄了。還有文嬛,文嫏總笑話她灑脫得不夠徹底,總是放不開一些閨門教訓,然而此刻,她多麼希望能像文嬛那樣穩重平靜。至少,這可以讓身邊父母兄長感到欣慰和寬懷,讓弟弟妹妹們少些惶恐和憂慮。

謝家的飯桌飯上是融融的溫馨和淡淡的哀傷,靜謐的燭火將人影密密地映在牆上,大片大片的黑影。猛然間,府門外人鳴馬嘶,隔著幾層山牆都能感覺到騰騰火把的熱氣。在大門守夜的男僕也顧不得什麼規矩了,踉蹌著就奔進了花廳。“大老爺,二老爺,不好了!官府來人!抓,抓人啦!”

預料中的事情來得如此之快,眾人的臉上還是少不了一些驚恐,但很快有平靜下來。在那一瞬間,文嫏的心頭不知為何竟有些寬慰,一家子人如果能死在一起,也是一種幸福吧,何況他們還是為了天地間的浩然正氣。

人生如戲,悲喜無常。戲臺上,愛恨情仇總是那樣熱烈執著,讓觀者不覺動容;戲臺下,悲歡離合卻是瞬息萬變,叫人無從訴說……

文嬛抱著文妙守在沉默無語的母親嬸孃身邊,文嫏斜倚牢門,呆呆地望著。身陷囹圄便知命不久矣,當此之時,哀嘆反而躲到了心靈深處,浮出來的只是莫名的坦然。不遠處傳來鐵鎖碰撞硬木牢門的聲音,牢頭似乎喊了聲大人,文嫏打了個激靈,立刻站了起來,雙手緊握牢門柱,往大牢門口望去。果然,是洪承疇來了。

洪承疇並沒有穿官服,還是昨日夜訪謝府的那身長衫,踱著方步,緩緩走來。他的姿態很優雅,但是文嫏心裡禁不住一陣陣憤恨,只覺得這優雅的姿勢被走路的人玷汙了,他洪承疇不配做個人,不配做個文人。“你來幹什麼?”洪承疇剛剛走近點,文嫏就厲聲質問道,把旁邊痴痴發呆的母親姐妹們都驚醒了。洪承疇停了腳步,盯著文嫏眉頭深鎖的面龐,欲笑又笑不出來,於是又上前兩步道:“本官,是來送訊息的。”“訊息?”文嫏冷笑一聲,“你能有什麼訊息?無非是我謝家滿門抄斬的訊息罷了!”洪承疇兩頰的肉有些兒扭曲,他鎮定住了,勉強笑道:“文嫏小姐,此事本官也是情非得已。昨夜拜訪,本官已然把心意說明,本官並不想為難謝家。只是……”“只是什麼?”文嫏緊緊相逼,洪承疇竟顯得十分窘迫:“只是貝勒爺早已知道陳復甫投奔貴府的事,如今陳復甫逃走了,貴府如何逃脫干係?本官雖是江寧府一府之長,可貝勒爺是皇上派來……”“行了行了,洪大人,你何必在這裡訴苦呢?”文嫏打斷了洪承疇的話,“昨夜,在我家花廳裡的事情也算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個貝勒爺能知道什麼?洪大人,不如直說了吧,你是捨不得你那頂戴花翎,捨不得項上人頭,所以拿我們一家老小的性命去取悅那個狗屁貝勒爺呢!”

說這話時,文嫏並沒有聲嘶力竭,也沒有歇斯底里,她看上去很平靜,可心中的怒火早越燒越旺了。文嬛走了上來,輕輕扶住文嫏的肩膀,安撫妹妹的怒氣,低聲向洪承疇道:“洪大人,事已至此,我們也不想多說什麼了。你要為你的朝廷效力,我們要救我們的朋友,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洪承疇聽了不覺默然,好一會兒吱唔道:“貝勒爺已經下令,九月十九,你家男丁同夏完淳等人一同押赴刑場,明正典刑。”

謝家母女們心中被刀劃了一下,文嬛忍住眼中的淚水,問道:“可否讓我們見上父兄一面?”文嫏豎目道:“你乾脆把我們都殺了吧,我們一家人在刑場上也能團圓了。況且,人本來就是我放走的!”洪承疇忙止道:“文嫏小姐快住口,這裡恐怕有貝勒爺的人,萬一被人聽去了,本官半日的口舌也就白費了!”聽洪承疇這樣說,文嫏側目而視道:“洪大人,莫非我母女的能活命還是你的功勞?”洪承疇訕訕地道:“不敢。本官只是心中有愧,但實在無力保全你家老小,能夠留下婦孺已非易事。”“那你保全我們的性命又能怎麼樣?按你們的朝廷律法,又該如何處置我們呢?”文嫏又恢復了前番緊逼不放的語氣。洪承疇低下頭又抬起道:“長者發配,幼者官賣。”文嬛和文嫏同時軟了一下腳,幸虧彼此撐著,才沒有跌坐下去。旁邊坐著的兩位夫人也站了起來,直愣愣地看著洪承疇。“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幸而三位小姐還未成人,否則也難逃發配之刑。”洪承疇試圖解釋,文嫏卻恨恨地道:“我寧可被髮配,寧可死在刑場上,也不願被官賣。你要是還有點兒人性,真的覺得對我家有愧,就讓我們全家團圓吧。”洪承疇眼中流露出些許失落:“文嫏小姐何出此言,這官賣也是有好去處的。如果賣到侯門貴府當丫鬟女僕,就相當於是半個自由人了。”文嫏歇著眼睛盯住洪承疇,冷笑道:“是貝勒爺府?還是乾脆去你洪大人的宅子?”

文嫏的話正中洪承疇心懷,他不覺透出些歡喜,他在貝勒爺面前費盡多少口舌才求得只將謝家女子發配官賣的人情。世上之人可能都會對美色動心,可又有幾人體會得垂憐佳人的心境?洪承疇不是無恥的好色之徒,他真的是捨不得眼前這兩個女孩子。她們的靈秀,她們的剛烈,她們的純潔,讓洪承疇止不住心生憐惜,如果此二女能相伴左右,人生該是多麼美好。可是,洪承疇知道,這姐妹兩個是不會屈從於他的,哪怕是他將他們從官賣的集市上買回來,然後供之高閣,錦衣玉食,她們兩個也不會謝他,只會更恨他。除非,他給她們一個自由。想到這兒,洪承疇的心裡泛起一陣不甘,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竟為了兩個小丫頭心生憐憫,幾乎斷送了前程性命,而今,他竟然還想著讓她們自由!難道他是在贖罪嗎?他洪承疇難道有錯嗎!不,洪承疇堅信自己沒有錯。理清了腦中的思緒,洪承疇恢復了一府之長的威嚴,正色道:“既然文嫏小姐問了,本官也就不隱瞞了。本官對二位小姐的十分仰慕,如果二位小姐願意,本官可做些安排,將二位小姐,哦,並這位小小姐一同買下。二位放心,在本官的府上,二位小姐絕不會吃苦的。本官保證,二位還能過上往日的生活。”

洪承疇話音剛落,文嫏就開始笑了,笑得他渾身不自在。文嬛微微翹著嘴角,用毫不在乎的眼神望著洪承疇,道:“父兄赴死,母遭發配,洪大人如何還我們往日的生活?大人,你的好心恕我們領受不了。”洪承疇急切說道:“若不如此,你們還不知道被賣到何處!萬一是……”“洪大人!須知道,這世上還有玉石俱焚四個字。”文嬛的聲音在瞬間由柔和變作堅定,讓人無可辯駁,如同昨夜她們姐妹的話語一樣。頓了一頓,文嬛淡淡地吐出了六個字:“洪大人,請回吧。”

江寧府的西風難得如此猛烈,已至深秋,凜凜的風吹動城西刑場上的旗幡,日頭一點一點地往幡上升去。到處都是衛兵,卻沒有多少觀刑的人,老百姓不敢來,敢來的人卻都來不了。謝家的男人們被押跪在高臺上,一撥又一撥的所謂的死囚走過來,一排一排地跪下,最後一個出來的,便是夏完淳。

謝家人從未見過夏完淳,他們以為夏完淳和陳復甫一樣,是個剛氣十足的少年,可前方走來的,只是個衣染血痕的瘦弱少年,面孔白皙得沒有一丁點兒血色。夏完淳緩慢沉重地登上了砍頭臺,一步一頓地走向他的位置,站定後就那樣站著,任西風一次次吹起衣角。眾人看著夏完淳,斜射的陽光將他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地上,和人一樣堅挺不屈。於是,有些人原本跪著的人站了起來,昂首看著旁邊持刀的劊子手。劊子手們有些發傻,他們怯生生地回頭看著洪承疇,不知道該怎麼辦。洪承疇對此已經無可奈何了,更無能為力,他理解夏完淳這些人為什麼至死都能這樣無畏無懼,這樣大義凜然,縱然是令劊子手們踢斷這些人的腿,強迫他們跪下,他們的頭,他們的心,永遠是昂著的。

日上竿頭,午時已到。洪承疇平靜地提起令筒中的令籤,抖腕擲出,令籤清脆地砸在地上,劊子手們手起刀落,一切都化為雲煙。

在文嬛、文嫏和文妙被官賣的前一天,謝家的兩位夫人踏上了發配邊疆之路,天亮時,洪承疇來到了獄中,他想這是他最後一次的不甘心,然而,他得到得結果沒有任何不同。離開時,洪承疇扭頭看了看文嬛和文嫏,她們就要被官賣了。官賣,也許會被名門望族買去,也許會被地主富豪買去,也許會被青樓妓院買去,她姐妹們的命運究竟會如何,洪承疇已不能擔負了。人生或許如此,有緣人可能對面不識,而無緣人總是看起來有無數的牽連。不過是兩個黃毛丫頭,就算是秀色可餐,令人生憐,畢竟只是兩個女子,歸根結底,都不算什麼。看著看著,洪承疇生出了一絲兒報復的心理:“那就願兩位姑娘能有個好去處吧。對了,尊家的兩位夫人,昨夜在城外驛館自盡了。”

官府賣人聽起來很堂皇,然而同集市裡賣豬賣狗沒有太多區別。年老的衙役們將一個個被判官賣的犯人領上木板搭起的臺上,底下圍著各色人等。有衣冠整齊的大戶人家的管事,有賊眉鼠眼的流氓地痞,有徐娘半老的青樓鴇兒,還有許許多多來看熱鬧的人。畢竟,這是官府賣人,大家都想看看曾經錦衣玉食的有錢人淪為階下囚是什麼樣子,也好找點心理平衡。

文嬛文嫏一左一右牽著文妙走上臺去,旁邊的老衙役用竹竿子撥了撥她們道:“一個一個來。”文嬛答道:“老人家,我們姐妹三個是一起的,要賣就一起賣。”老衙役樂了:“你這是被賣,還當自己是買人的不成?還有條件!你們想一起被賣,那也得看人家買主願不願意啊!”說罷,老衙役轉向臺下道:“看了啊,看了啊,三個黃花閨女,原都是千金小姐,知書達理,能寫會畫的,哪個老爺買回去當小的,當丫頭,多體面啊!”老衙役的話激起文嫏心頭陣陣噁心,可她卻不能發作,鬧一場不過是個死字,可是文嬛囑咐過她,為了文妙不能胡來,妹妹還太小,不能讓她承受太多的痛苦。底下的人議論紛紛,幾個流氓涎口道:“這樣的可人兒哪能給老爺們做小啊,不如賣到輕煙樓去,將來爺兒們都能見見呢!”

眾人一陣鬨笑,幾個鴇兒向前走了幾步,細細打量起三個女孩子。老衙役忙低頭道:“大的三百兩,小的二百兩,這可是正經人家的姑娘,比鄉下窮人賣的閨女強多了!”一個鴇兒看了半天道:“我只要左邊那個,看著文靜些,好調教。那個一看就是倔貨,小的又太小,不中用。”說著就要掏錢。文嫏忽然道:“我們姐妹三個生死不離,你要買就都買了去,不然我們寧死不從!”老衙役和鴇兒都被嚇了一跳,眾人都歪著嘴樂,等著看好戲。老衙役揚了揚手中的竹竿道:“這地方有你插嘴的份嗎?你以為你是哪個?金枝玉葉大小姐啊?你就是一犯人,你全家都被砍了頭了,你能留條小命就不錯了!”老衙役往身後招招手,“來人,把這個大一點的領下去,勾勒名錄收錢。”兩個年輕點的衙役走了上來,文嬛本能地抱著文妙往後退了一步,文嫏一把攔在文嬛面前,喝道:“別碰我們,不然我一頭撞死在這兒!”老衙役抄起竹竿一把打在文嫏胳膊上,破口罵道:“小賤人!輪得著你撒野!”說著舉竿要打,文嬛伸手抱住了老衙役的胳膊,文妙在底下抱著老衙役的腿,老衙役一時動彈不得,掙扎著喝令她們放開。

正在這時,人群中傳來一洪鐘般的聲音:“官爺您別動怒,跟兩個黃毛丫頭有什麼可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