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永三十八年正月,朝中發生了三件讓整個京城都熱議不止的大事。

一是內閣首輔、太子太傅嚴頌迎來了皇帝下旨禮部為他操辦的古稀之慶。

壽宴連開三日流水席,上至君王宗親,貴胄重臣,下至在京在野各方官吏,賓客綿延不斷,嚴家的威望又更上一層樓。

二是多年率兵在外戍邊,抗擊敵寇,幾次力挽狂瀾擊退敵兵的兵部侍郎,太子少保沈博終於平定南北邊界,率軍凱旋。

皇帝在捷報抵京的當日即下旨升沈博為太子太尉、兵部尚書,封英國公,並特遣八百里快馬前往邊關傳旨。

緊隨其後第三件事就發生了。

沈太尉抵京前夕,奉旨出城迎接父帥歸來的沈家大公子在通州漕河畔突遇暴雨侵襲,所乘馬匹失足落水,若非其臨危之時抓住了水岸岩石,沈太尉甫抵京便要承受喪子之痛。

而即便救上來了,沈公子也撞傷了頭部,陷入了昏迷之中。

沈博與亡妻只得一子,他多年在外征戰,也不曾續絃納妾,此番載譽而歸,多少人望穿秋水期待他入朝主政,結果人還沒到家便險些絕後!

這不是要傷功臣的心嗎?

這不是明擺著讓人懷疑到皇帝頭上嗎?

皇帝盛怒,幾乎把整個通州府和運河北段的官員擼盡問責。

隨後,嚴頌就率領內閣,以加強南北水運為由,提出修築河堤,疏通河道等舉措,更進一步提出打通南北糧運,調整全國米市等一連串新政。

河運變革牽扯著無數商賈和百姓的命運。

天廷的一粒灰落到人間,都是巨石。

隨著二月乾燥的北風一路南下,湘江西岸的沙灣縣正在承受細雨環裹的溼冷。

天色還沒大亮,謝誼就已經熬好了湯藥,小心翼翼地端著穿過細雨斜飛的廊簷,朝後院走去。

大黃被雨淋得渾身濡溼,對著門口吠叫不止。

謝誼嫌它吵鬧,喝斥著它,繼續穿過廊簷到了西廂房。

雨天本就陰暗,屋裡又關著窗,更加顯得黑乎乎。

謝誼把藥放在床頭,把窗戶推開半扇,再回到床前來,湊近看了眼床上雙眼緊閉的人,忍不住嘆氣推了一把:“喂,你就快醒醒吧,三天了,不吃不喝,鐵人也熬不住啊。往日你吃不得一點虧,這次被李二害了,你不鬧心啊?還有心思睡?”

可床上的人還是緊閉雙眼,沒有反應。

謝誼望著她,帶起了哭腔:“雖然你老愛揪我耳朵,逮著機會就教訓我,可我也捨不得你死啊。我知道惦記我那點私房錢很久了,你放心,只要你醒過來,我就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你!不夠我就去碼頭扛米,賺錢給你花!

“我求你了,你別死,你快點醒,咱們姐弟一塊兒去打死那幫欺負你的混蛋!——”

謝誼哭到半路,突然手腕就被緊緊攥住了!

“誰要死?我才不要死!”

謝誼愣住,抬起頭來,只見床上的陸珈咬牙切齒,脫口而出:“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是再豁出去一次,我也定要在她蔣氏身上施以千倍萬倍的痛苦!”

謝誼張大了嘴巴:“姐?……”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整,陸珈右手就攥緊了拳頭,一下捅出去,砸在床板上,把個眼淚還掛在臉上的他給嚇了個激靈!

“你中邪了?!”

謝誼跳了起來。

陸珈心裡怒火在燒。

在看到蔣氏的那刻,前面積壓了十幾年的仇恨就全湧出來了。

她五歲被遺棄在荒野是蔣氏乾的,騙她進京給陸瓔替嫁也是她乾的,待自己一入侯門深似海,暗中唆使嚴家上下欺侮她,挑撥嚴渠毒打她,全都是蔣氏乾的!

還有阿孃和弟弟的死,也有她蔣氏的手筆在內!

她怎麼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尋仇呢?

即使是萬劍穿心,她也絕不能容蔣氏還活下去!

“你到底醒了還是沒醒?”

謝誼睜大眼望著呲牙咧齒的陸珈,可是陸珈只是頂著滿臉憤恨,眼睛卻一絲也沒睜開。

謝誼連忙伸出雙手,試探地搖晃著她的手臂:“我的姑奶奶,你是鬼上身了嗎?……你快醒醒!再不醒過來,我就要找李常他爹拿桃木劍來了!”

“今日殺不死你,我就不姓陸!”

察覺到手臂上的力量,陸珈只覺是蔣氏還在垂死掙扎,遂二話不說一巴掌揮過去,這一使力之下,她竟豁地一下坐起來了!

……

陸珈望著昏暗的天光下,逐漸顯露出輪廓來的屋子。

床前站著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衣裳補丁累累,背光而立的他面容並不清晰,但是一雙眼睛卻是又大又亮,就像是陽照耀下湘江水的波光。

而要不是這雙眼睛此刻睜得過於大了,這張臉實在可以稱得上俊秀。

她喉頭一陣緊縮:“誼哥兒?!”

謝誼更慌了:“你不是吧?連我也不認得了?你到底怎麼了?”

陸珈一骨碌跳下地,在一室冷風中猛烈地打了個顫抖!

然後她快速走到門口,環視著身處的院子四周,臉色不住地變換起來!

謝誼六神無主,拿著鞋追了上去:“我的大姐,不,我的姑奶奶!你趕緊把鞋穿上,這才剛醒,回頭再出點什麼岔子,阿孃還不得直接劈了我!”

陸珈低頭望著他腦袋,伸手輕撫了一把,然後手掌一滑,她無比嫻熟地捏住了他一側耳朵:“還真是你!你居然真是活的!”

正侍候她穿鞋的謝誼一聽這話,險些倒栽蔥!

“小爺不分晝夜守了你三天三夜,才醒過來你就扯我耳朵就算了,還不讓我活著?你這個黑心肝的女人!”

陸珈咯咯咯地笑起來!

她在他喋喋不休的咒罵聲裡轉過身,昂首闊步地回到屋內,看到床邊那碗藥,她二話不說端在手上,咕咚咕咚仰脖喝了!

謝誼看驚了!

顫著手給她遞上帕子擦嘴,上下牙齒打著架:“你怎麼高興成這樣?你到底,到底是什麼鬼?”

“羅剎鬼!”陸珈拍拍他肩膀,朗聲道:“姑奶奶我從地獄裡上過刀山,滾過油鍋,回來搞事情來了!”

說完她咧嘴一笑:“放心,你伺候我有功,不搞你!”

謝誼:!……

“對了,”陸珈想起來:“阿孃呢?”

少年抖了兩抖,回過神:“上張家了。”

說到這裡他又跳腳:“張家想把你賣給李家,引誘李二那畜生去看你,把你的船打翻,害你落水!

“這幾日阿孃忙著照顧你,沒顧上去跟他們理論,今早看你還沒醒過來,實在忍不住了,天剛亮就去了張家,這會兒只怕已經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