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平雖算不上一座大城,以往由於國力不足的問題,城防也未及時修繕的很完備。

但在漢中之戰後的幾年時間內,身為漢中都督的魏延,還是耗費了不少力氣整修陰平的城防的。

在魏延的印象中,在多番整修之後,陰平的城防肯定比不上南鄭這種大城,但也比橋頭這類的要塞城防強上許多。

至少陰平的城牆,是三丈有餘高。

若是陰平不具備一定堅守的條件,糜暘是不會讓馬超死守的。

可當數年之後,再次站在陰平城下之時,眼前完全陌生的一幕,卻是震驚到了魏延。

只見在陰平的城門之外,有著數座比城牆還高的土山,那土山上密密麻麻插著染血的箭矢。

從這一幕可以看出,當初郭淮亦如曹真一般,採取了土山攻城的策略。

只是相比於糜暘的機警,面對這土山攻城之策,馬超選擇的是硬抗。

土色為黃,但那數座土山這一刻在魏延的眼中,卻猶如有條條紅紋遍佈在土山的山體上。

魏延知道,那是以無數魏軍的鮮血為染料,才能形成的後果。

作為魏軍進攻基地的土山都尚且如此,何況用來守衛的陰平城牆呢?

從魏延的目光可以看到,原本挺立在大地上的陰平城牆,這時卻再不復它的堅固。

數之不盡的箭痕,刀痕落在城牆上,讓原本才整修不過數年的陰平城牆,就像一垂垂待死的老人一般,向著魏延無聲敘說著他將死的事實。

而相比於土山好似以紅色條紋包裹不同,直面魏軍的這面南鄭城牆,在魏延的眼中卻是猶如穿上了鮮紅的嫁衣一般,幾無一縷青色。

這證明了在過往的守衛陰平戰役中,漢魏雙軍都付出了極大的傷亡。

而魏延的目光並未在城牆上停留多久,因為城牆的一處洞口吸引了魏延的注意力。

看來魏軍在猛烈的攻勢之下,他們是成功開啟過城牆的缺口的。

這對有著一些攻城利器的魏軍來說,只要肯捨得用人命填,算不上什麼難事。

但陰平的城牆現在依然還飄蕩著漢軍軍旗。

這就說明在馬超的努力下,郭淮在開啟城牆的缺口後,並未透過這個缺口攻下陰平。

至於馬超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呢?

魏延的目光從洞口穿過城牆,看到了城內的部分場景。

映入魏延眼中的是一處以四周民居為基本盤,而組建成的一座營壘。

而在那座營壘之前,正堆積著數之不盡的兩軍屍體。

甚至由於兩軍的屍體堆積太多,屍堆已然變為屍山,那屍山竟幾乎與城牆的高度平齊。

落入眼中的一幕幕,證明著在過往的時日中,馬超率領漢軍與魏軍展開了如何慘烈的激戰。

也體現了馬超是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為糜暘將陰平守至今日。

須臾之間,魏延看向陰平城的目光變得肅穆起來。

他既是在敬重馬超,亦是在敬重那些為大漢獻身的同袍們。

在魏延觀察陰平的時候,提前一步得知訊息的馬岱,亦在這時從城內來到魏延的身前。

馬岱的身上有著不少傷口,而他身上一些重要的傷口得到治療,但對那些不影響行動的傷口,馬岱卻只是簡單用一些破布包紮起來而已。

一方面在魏軍未退去時,陰平時不時就會發生激戰,馬岱未有足夠的時間,能夠一一處理身上的傷口。

另一方面,陰平被魏軍包圍達半年有餘,在這麼長的時間中,城內的許多軍資早就不足,特別是外傷藥。

馬岱在看到魏延後,眼中隱有熱淚流淌。

援軍終於來了!

沒參與過陰平守城戰的人,是不知道在過往的時日中,他與馬超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

不但白天要時刻保持高強度的戰鬥,就是夜晚也必須時不時巡視城防,就怕魏軍趁夜偷襲。

在經過半年之久艱苦卓絕的守城戰後,他終於等來了糜暘的援軍。

這種感覺已經不能用欣喜來形容,只能說是劫後餘生!

可馬岱見到魏延的第一句話,並不是抱怨。

他只是對著魏延一拜後言道:

“請轉告牧伯,陰平我們守住了!”

聽到馬岱眼含熱淚的說出這句話後,魏延的情緒亦受到了很大的感染。

他心中對馬氏兄弟愈發敬佩起來。

魏延難得主動會去攙扶一人起身。

在攙扶馬岱起來後,魏延本想說些一些寬慰馬岱的話,可看著陰平城內外的血海屍山,嘴笨的魏延也怎麼也說不出來這樣的話。

他選擇直接給馬岱一個他最想聽到的承諾。

“延一定會將今日所見,一五一十上報給牧伯。”

“來日朝廷為大家請功之時,延亦一定會據理力爭。”

魏延的承諾乍一聽起來,旁人可能不懂得魏延話語中的深意。

但馬岱在聽完魏延的承諾後,臉上卻才露出欣喜的笑容。

今漢剛剛建立,許多能臣尚在朝廷的各個緊要部門,讓朝廷的事務進行著一個良好的運轉。

在這種情況下,正常是不會有人敢去遮掩馬氏兄弟立下的功勞的。

可若是不是某人要遮掩馬氏兄弟的功勞,而是整個朝廷都想如此呢?

有些事不是單單從公平方面就可以論斷對錯的。

自馬氏兄弟當年做出那天怒人怨的事後,就代表著他們的後半生,都要面對著嚴重的惡果。

這便是馬岱擔心的地方。

他不是貪圖功勞的人,可他想讓天下人知道,他一直有在很努力想為過往的事贖罪。

馬岱知道馬超心中亦是這麼想的。

要想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要有人出來為他與馬超發聲。

魏延或許不夠這個分量,但他背後的糜暘卻絕對有。

而魏延是糜暘的心腹,魏延今日承諾是有可能影響到糜暘的。

這一點便足夠了。

在馬岱臉露欣喜之後,魏延發現了一點異常之處,他問道:“驃騎將軍呢?”

魏延目前是鎮北將軍,雖然他比馬超的職分低,可魏延是糜暘派出的前來救援陰平的大將,於情於理,馬超應該都出城來見魏延一面才是。

特別是近幾年來,馬超猶如驚弓之鳥,他更不會讓自己有著這方面疏忽。

除非。

魏延用探詢的目光看向馬岱,而馬岱在聽到魏延的詢問後,臉上流露悲痛之色,他再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淚水,對著魏延哭訴道:

“驃騎,驃騎將軍他身受重傷,已臥床數日矣!”

馬岱的話讓魏延神色大驚!

他幾乎就是下意識的做出一個決定。

魏延快速的召來一位親衛,對著他言道:“以最快的速度趕回陽平關,讓大將軍速來陰平。”

親衛從魏延的語氣中聽出了他心中的急切,因此在得令後馬上轉身朝著陽平關返回。

看著親衛離去的背影,魏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數日之後,糜暘率著親軍來到陰平城外。

在來到陰平城外後,見到那猶如人間地獄般一幕的糜暘,亦不禁在心中重重地倒吸了口涼氣。

史書上不乏有激烈殘酷的守城戰,可史書記載向來簡略,又哪有自己親眼所見所帶來的衝擊力大呢?

糜暘並未在城外停留,他直接順著兩側的屍山朝著陰平城內走去。

這幾日來由於魏軍退卻,馬岱便一直指揮著還能動彈計程車卒,清理著陰平城內外的屍體。

否則糜暘今日入城,恐怕只能踏過遍地屍骸才能進入。

陰平城並不大,在馬岱的帶領下,糜暘很快就來到馬超的房門之外。

這一路上,馬岱小心翼翼地向糜暘大致彙報著守城的過程。

在馬岱的彙報之下,糜暘得知不僅馬超受傷頗重,就連他的心腹大將張嶷亦是如此。

就算張嶷年輕,讓他的恢復能力比馬超好不少,但這時他也只能纏綿於病榻之上,無法起身前來拜見糜暘。

聽到張嶷亦受傷頗重後,糜暘雖適時的表達了關懷之情,可並未像馬岱預料的那般,選擇先去探望張嶷——糜暘是一路上徑直朝著馬超的寢室而來。

糜暘的選擇,讓馬岱心中感動不已。

畢竟相比於聲名狼藉的馬超,張嶷才是糜暘的心腹大將,才是被朝廷上下矚目的新興將領代表人物之一。

站在馬超的房門外之後,糜暘便讓馬岱先行退下,他選擇獨自一人踏入了馬超的房屋之內。

在踏入房屋之內後,糜暘的鼻間很快就嗅到一股濃濃的藥味。

而房屋內昏暗的光線,亦讓糜暘一時之間頗有些不適應。

待糜暘適應房屋內的光線後,他便見到了躺在榻上的馬超。

糜暘快步上前來到榻前,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糜暘看到了馬超的身形與面容。

在糜暘的印象中,馬超身形若熊虎,面若冠玉,乃是當世十足的美男子。

可如今躺在榻上的馬超,哪有還有半分往日的神采。

身形削瘦,面容憔悴,實在很難與印象中的那個錦馬超聯絡起來。

而隨著目光的流轉,糜暘亦看到了馬超胸口處被一大塊染血的白布包裹著。

這一處,正是馬超受的最重的傷。

馬超的傷是怎麼受的呢?

正是為阻擋源源不絕湧入城內的魏軍而受的。

想到這,糜暘眼中流露不忍之色。

仔細算算,馬超守備陰平,已然半年有餘。

而哪怕將橋頭的守軍調入陰平,馬超手中擁有的兵馬,至多不過六千之眾。

可郭淮率領的魏軍有多少呢?

正兵是兩萬之眾左右,可若加上輔兵及後續加入的羌氐之兵的話,郭淮可以用來攻城的總兵力,是馬超手中兵力的十倍左右。

在如此大的人數差距之下,在己方城池不算堅固的情況下,馬超硬是幫糜暘守住陰平達半年之久,這無疑是一場很成功的守城戰例。

並且守住陰平,對整場梁州戰局來說,有著極其重要的戰略意義。

或許由於歷史上一些著名的守城戰例,很多人會下意識認為守城戰是十分容易的。

但史書珍惜筆墨,那些守城案例會被記載在史書中,是因為它們很難得,而不是他們很常見。

況且對於那些戰例中的守將來說,若是有的選的話,他們哪一個是想打這種仗的?

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而已,正如今世的馬超。

而同樣的,由於這令人驚歎的陰平守衛戰,馬超將來定然會在今世的史書中繼續勾勒出濃墨重彩的一筆,引得後世無數人敬佩。

在聽到榻前有聲響後,馬超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然後他便見到了站在榻前的糜暘。

一時間,糜暘與馬超四目相對。

對視數刻後,馬超先是笑著說道:

“大將軍,很慶幸還能見到你。

超亦很慶幸,為大將軍守住了陰平。”

自通道被打通後,馬超也知道了糜暘被劉備拜為行大將軍的事。

而馬超的兩句話,讓糜暘回憶起當初他讓馬超前來守備陰平時,他與馬超之間的對答。

“需守多久?

我死之後。”

從當下的情形來看,糜暘與馬超皆未食言。

這句對答其實只發生在一年之前,可這一年中發生的事情太多。

待今日許多事塵埃落定之後,糜暘與馬超想起這句對答,心中皆有著唏噓之感。

心中的唏噓之感,讓糜暘看向馬超的目光更加柔和。

糜暘前世是看過史書的人,他以前認識的馬超,不是被羅貫中美化過的那個為父報仇的錦馬超。

而是那個害死父親兄弟,害死數百族人的世之兇徒。

在這一點事實之下,糜暘實在沒辦法對馬超有著什麼好感。

或者說在整個季漢朝廷中,上至劉備,下至小吏,誰又會對馬超有好感呢?

就連當初糜暘要馬超守備陰平,說實話本質上是一種各取所需而已。

但糜暘不是迂腐的人,馬超此番畢竟為他立下大功,從這方面來說,糜暘也不會吝嗇對馬超釋放善意。

糜暘坐在馬超的榻邊,他言語中帶著感激地說道:

“無驃騎將軍,梁州危矣。”

糜暘說的是真心話。

若不是馬超死守陰平,郭淮的大軍,是不可能會被拖在陰平城下這麼久的。

而要是陰平落入郭淮的手中,就算郭淮不會來個偷渡陰平,只要郭淮率大軍抵達劍閣外,便能與曹洪兩軍合力,徹底將劍閣外的通道堵死。

那樣的話,哪怕糜暘想出奇襲定軍山的計策也是無用。

從這一點來說,馬超不僅救了梁州,亦間接救了大漢。

在聽完糜暘的讚賞後,馬超卻問出了一句令糜暘意想不到的話:

“那今日的我,算得上真正的漢臣嗎?”

馬超的問話猝不及防卻又鞭辟入裡,讓糜暘不免久久沉吟起來。

這句話並不好回答。

或者說回答起來很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