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

周鏡/文

2023.11.22/小雪/首發晉江文學城

十一月,深秋。

昨夜下過一場雨,街道兩旁欒樹紅燈籠般的葉片七零八落,從窗子裡望出去,尚未來得及清掃的瀝青路面上像是散落著雨蔫過的花瓣。

葉蓁起床時深覺頭痛。

她睡得並不好,半夢半醒間被突如其來的轟隆雷聲驚醒,心驚膽戰之際,原就不多的睡意隨雷聲一起消散在深夜。

這段時間工作繁重,她多思多慮,原以為昨晚能深眠休息,沒想到還是失敗。

一捧冷水喚醒昏沉思緒,葉蓁往電動牙刷上擠牙膏,邊刷牙邊對著鏡子調整狀態。

洗手檯燈光乾淨冷清,背光鏡清晰映出女人臉上每一寸細膩雪白的肌膚,長睫之下烏青若有若現,不像是黑眼圈,反倒像是臥蠶,恰到好處中和了那雙嫵媚狐狸眼勾起的冷淡之感。

擦乾臉,白色毛巾掛回金屬架,葉蓁抬手紮起過肩烏髮,去撈在客廳沙發上響了許久的手機。

“喂,阿錦。”

“你醒了嗎蓁蓁?”

“不醒怎麼接你電話,夢裡接的嗎?”葉蓁開了擴音,走到衣帽間開始往行李箱裡扔衣服。

“醒了就好。”程錦語速很快,像是一秒都耽誤不得,“零和置業的許總今天早上的航班從香港飛北城了,所以你不用去香港,也飛北城。”

“這麼突然?”葉蓁拿薄襯衫的手一頓,放回去,轉而拿了一件大衣,“現在還能訂到去北城的航班嗎?”

“應該能,我剛剛已經打電話給綜合部,機票定好之後資訊會發到你手機上。”

程錦的話音剛落,葉蓁手機上“叮”一聲,提示她有新的行程。

“我看到了。”葉蓁注意到時間,已經快來不及,“不說了阿錦。”

行李箱合上,她從櫃子中隨手抽出一隻包拎上,匆匆趕往機場。

機票是臨時訂的,公司報銷指標應當是經濟艙,但眼下也只訂得到商務艙。

最後十分鐘,葉蓁趕上飛機,商務艙是一人一座椅,她穿過走廊時,人幾乎已經坐滿,只餘她身後座位還空著。

落座座椅中,葉蓁給程錦發訊息,告訴她自己趕上了飛機。

得到程錦的回覆,她放心關上手機。

衣著得體漂亮的空姐走過來,在她身前微微彎腰,笑容親切:“女士,您需要毛毯嗎?”

葉蓁點頭:“再給我一杯熱水,謝謝。”

“好的,您稍等。”

空姐直起身,從她身邊走過,高跟鞋敲擊地板沒兩聲,又停下。

另一道略顯漫不經心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聽上去是個男人,落座她身後空位。

“秦先生。”

空姐的語氣聽上去格外客氣尊敬:“您好,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嗎?”

葉蓁將手機塞回包內的動作微頓。

動作停在空中,幾秒後,後座人並未出聲。

空姐微微頷首:“那就不打擾您了。”

葉蓁長睫微垂,恢復如常。飛機起飛平穩後,她拎上包,準備去衛生間化個淡妝。

公務艙內很安靜,偶爾傳來鍵盤敲擊和滑鼠移動的聲音,偶有人聊天,也是低語交談。

葉蓁起身,白色皮質手袋擦過座椅邊緣,在她發現時,原本綁在手袋上的絲巾已經飄落,順著她的風衣堪堪滑落在男人的黑色皮鞋旁。

絲巾是品藍色,印花方形,並非博柏利最常見的款式。

男人黑色大衣垂落兩旁,他微微彎腰,冷而淡的松木香鑽入葉蓁鼻腔,在剎那間麻痺神經。

她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絲巾被撿起,搭在骨骼清晰分明的手指上,冷白面板下凸顯青筋,他的視線似乎落在磨損半舊的邊緣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極漫長,也許只是眨眼頃刻。

他微微抬手,動作緩慢而有條理地將方巾重新系回手袋邊緣。

品藍色條紋如蝴蝶翅膀,飛機越過雲層,一縷淡金色日光落入小窗,銜上蝶翅邊緣。

手臂感受到三分拉扯感,片刻之後,身側一道沉淡男聲:“好了。”

葉蓁收緊力道,包帶在掌心勒出紅印,她一言不發地離開。

廁所門關上,明窗外雲層瀰漫,葉蓁靠著薄薄一層背板,重重呼一口氣,將自己從剛才瀕臨窒息的狀態中解救。

聽到一個秦字,她起念又壓下,絲巾滑落的剎那,男人眉眼呈現在她眼前。

五年時光揚塵飛土,記憶褪色,昔年情與愛早已模糊,最清晰難忘的,居然是秦既南周身氣息。

松木淡香冷而剋制,像下過一場暴雨,將她整個人拽入避世深林。

葉蓁撳開水龍頭,指尖微顫,觸到冰涼水流,思緒迴歸現實。

手袋好端端放在一旁,方巾被人系回原本模樣,蝴蝶結柔順垂落,桑蠶絲磨損嚴重,這條方巾明顯歷經許多個歲月。

她同秦既南相識七年,分開五年,這條方巾陪她六年。

當年他親手買下,說藍色最襯她,彼時他年少張狂,行事無度,在她雪白脖頸上留下點點紅痕,不得不靠絲巾遮掩。

葉蓁盯著鏡中女人,五年時光,磨去她身上所有天真與固執,秦既南也一樣,方才驚鴻一瞥,他清斂沉穩,全然不復年少倨傲輕狂模樣。

歲月如梭,白雲蒼狗,他們都在時光裡浮浮沉沉,誰又會止步不前。

十指在清水裡洗過,葉蓁抽出一張紙巾擦乾,稍一用力,扯下剛繫好的絲巾,塞入手袋最裡層。

她對著鏡子,想起自己來衛生間的目的,掏出粉餅與唇膏,塗上一層淡淡妝容。

再推開門時,葉蓁神情恢復淡然,走回自己位置。

從南城到北城,飛行時間一共兩個多小時。葉蓁昨夜心悸失眠,此刻難免疲憊得睜不開眼。

她忘了在哪裡看過一段理論,說人在旅途中往往最容易熟睡,因為內心清晰安穩地知道,自己醒來後會有確切的目的地。

人生前路往往茫茫,能看清下一站目的地,怎麼能不令人安穩放心。

-

機翼劃破雲層,在氣流中飄飄浮浮,顛簸並不能讓葉蓁從睡夢中醒來。

飛機快落地時,她被空姐喊醒,短暫的淺眠雜夢紛紛,醒來時仍然頭痛欲裂。

公務艙內亮起燈,眾人紛紛開始整理隨身行包,動靜窸窸窣窣。

葉蓁靠在背椅上怔神。

她又夢到了秦既南。

夢到年少時分初見,他鬆弛懶散,身靠教室白牆,挑著一抹戲謔笑容,慢悠悠喚她學妹。

不知是否此刻他就在身後的原因,夢中面孔格外清晰。

那時她在他對側,盛大日光劈過階梯,一下便是這麼多年。

葉蓁動了動手指,飛機開始落地,空姐來請他們下飛機,她坐在原地,聽到空姐在她身後,喚秦先生。

他這次應了,簡單的音節。

她緊握手機,點亮看時間,身後腳步聲遠去,才起身拎上包離開。

下了飛機才知道,天空中飄著雨。北城不似南方,雨絲連綿,並無靡靡之意。

葉蓁生於此長於此,離開不過五年,再回來時,空氣入肺,已有些陌生感。

出站口有一家咖啡廳,綠色門頭顯眼,她推開門進去,向店員要一杯熱拿鐵,提神解乏。

“加糖加奶嗎?”店員照例詢問。

“加。”葉蓁低頭,開啟手機。

視線裡忽然落進陰影,遙遠又熟悉的氣息靠近,她指腹停在螢幕上,聽到身側男人開口:“請給我一杯和她同樣的,謝謝。”

螢幕久久沒有被點選,亮光暗下去,倒映出她整張面容。

“二位一起結賬嗎?”眼前二人相貌氣質皆出挑到驚豔,店員以為他們認識。

“分開。”葉蓁驀然回神,抬頭開啟付款碼,將自己那杯結完。

她目光未偏半分,直視前方,落在秦既南眼裡,只餘側臉與耳下珍珠耳環,光澤瑩潤,卻白不過肌膚。

手裡拎著包,包帶上空空蕩蕩。

窗外雨霧漸重,咖啡店內音樂舒緩,苦與醇香漂浮,像一方與世隔絕的孤島。

“好久不見。”

冷淡沉靜嗓音,打破叫人窒息的寂靜與壁壘。

葉蓁一動不動。

她身姿窈窕,一身白色大衣,蓬鬆長髮落肩,烏眸紅唇,同年少時一般,美色驚人。

“葉蓁。”秦既南微微扯唇,念她全名,“我們之間,應當還沒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葉蓁沉默著,像被什麼釘在原地,幾秒後,緩緩啟唇,同樣的話回他:“好久不見。”

冷而柔的聲線入耳,漸漸與記憶重合,秦既南抬眸,身側人伸出一隻手接咖啡,手腕玲瓏雪白,時光匆匆,也捨不得折她半分顏色。

這動作轉瞬即逝,葉蓁向店員道謝,隨後轉身離開,從始至終,視線不曾在他身上停留半秒。

秦既南垂眸,唇角勾出一抹極淡笑意。

他的蓁蓁,還真是一如既往,當斷則斷,乾淨利落。

愛時燃燒,不愛時如冰雪難近。

玻璃窗水霧瀰漫,整個世界籠罩在模糊的磨砂紙下,恍惚之間,彷彿回到了五年前。

“秦既南,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就到這裡吧。”

“你恨我嗎?”

“沒有。”

“那你愛我嗎?”

她只餘無盡的沉默。

有些人像癮。

嗜念入骨,難分難捨。

既忘不掉。

也不想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