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姐,我們是先走相親流程還是先吃飯?”

梁夢因還未落座,指尖停在墨鏡邊上,順著聲音再一次看去。對面的男人輕鬆地往後倚靠,交叉的雙手鬆開,一臉的溫和。

她摘了墨鏡,莞爾一笑:“抱歉,鄭先生,我遲到了。既然是老熟人,便免了客套,先吃飯。”

老熟人,這個詞能用在相親場合上,顯然鄭克新眼中的淡然轉換成了欣賞。

鄭克新緩緩打量,伸手示意,紳士笑問:“外面很冷嗎?”

梁夢因此刻剛坐下,臉上的笑一僵,聞言試看四周。這兩天她忙著回國的事情,一直沒休息好,眼下隱隱青色一片。出門時沒化妝,急匆匆抓著口罩墨鏡便出門了。

“防曬。”梁夢因淡淡回答,成年人不失禮貌的寒暄,竟讓此刻變得格外尷尬。

服務員低身上菜,在她這一句“防曬”落音後,跟隨著鄭克新的視線看窗外。

灰暗的天空像被撕開一道裂縫,雨線霏霏,像斷了線的珠子。雲層越壓越低,帶著暗閃的雷電,絲毫沒有停歇的預兆。

“梁小姐真幽默。”鄭克新毫不吝嗇地“誇讚”。

梁夢因摘了口罩緩緩抬頭,帶開嘴角淋溼的髮絲:“紫外線是看不見的。”撥出一口氣,沒等鄭克新再說話,她便轉了話題,“鄭先生,關於下一季新品,貴公司這邊有什麼好的想法嗎?”

她和鄭克新不只是工作合作伙伴,披了一層相親物件的皮,這個社會秉持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也沒逃過。

高跟鞋知名設計師SaraLiang梁夢因簽約的國內代理,正是鄭克新的公司。兩個人合作多年,關係一直很穩定。

但今天這一頓飯後便不一定了,只要對方不尷尬,她倒是無所謂。事業和婚姻可以並行,不過要看物件是誰。

當然,這只是她的個人想法。如果家中有一個操碎心的老母親,那些看來不符合常理的橋段會被掐死在搖籃裡。

出門前關女士震怒的電話聲,現在想想她都耳根一疼。相親非她本意,如果不是騎虎難下,這時候她不會出現在這兒。

面對今天遲到一個小時的不禮貌行為,梁夢因已經想好以買單來彌補。她緩緩呼氣,將頭髮綰在耳後,腕上的香水淡香沒被雨水沖淡,她心情也在一瞬舒暢了些。

鄭克新顯然是愣了神,盯著梁夢因的臉,試著偏頭打量她。長髮順著纖細的腰線滑落,漾出婀娜的弧度。精緻明豔的五官,挺峭的鼻尖下的紅唇勾起,凝起的笑意攪起一池水波盪漾。

瑩潤姣好的面上一雙含水眸子,波光瀲灩,毫不掩飾的冷豔之色。

業內傳聞梁夢因恃靚而行,素來是不沾風雪的紅玫瑰,也因此某些男人總覺得她還差一份恃寵而驕的小女人氣息。

這番打量被梁夢因盡收眼底,她不自覺地咳嗽提醒對方。

鄭克新也是悟出,竟轉頭去看窗外,拳頭半握壓在唇邊掩飾尷尬:“今天不談工作。”

平靜且穩的聲音中忽然隨著酒杯一倒而變了味兒,服務員慌張扶起杯子。

“對不起,對不起。”小姑娘一個勁兒的道歉。

紅酒順著桌角毫不留情的落到男人西服上。

鄭克新下意識的一句髒話即使收得很快,還是被梁夢因聽到了,她抽紙巾的動作登時放慢。

“怎麼做事的?叫你們經理過來。”紅酒很快在藏藍色的褲子上暈染一片,洇出深深的印記。鄭克新沒了一點風度,迅速抽出紙巾擦拭著溼掉的褲子。

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好似在賞著這菜市場賣豬肉的和隔壁買芹菜的吵架一般。裝潢華麗精美的高階餐廳,梁夢因眼珠一時不知道該放到何處。

服務員聽到這話,道歉聲更急促了。

梁夢因捂額,餘光瞥見側方的位置上,一個小男孩正目不轉睛地看著熱鬧。

隨後,男孩轉頭抱著身旁男人的胳膊,童聲清脆:“舅舅,那個叔叔說髒話,不禮貌。”

靠窗處那位男人,五官深邃,矜貴清雋,正低頭看著檔案。綢質的黑色襯衫被男孩攥著,淺淺落了褶皺。

男人沒有轉頭,像是隔絕塵世的藝術品,似乎是不會因世間瑣事而低身入俗。

梁夢因沒多看便收回了視線,只覺得此時場景分外荒謬。周遭人探究的視線,還有鄭克新不依不饒的態度,她低眉嘆了口氣。

小孩子尚且知道髒話不禮貌,明顯這個成年人並不察覺,還在彰顯“有理走遍天下”的座右銘。

梁夢因清了清嗓子提醒說:“鄭先生,小插曲而已,揪著不放就不好看了。”

鄭克新顯然是不聽勸的那一類人,對她做了個手勢,示意這事情他會處理,轉頭指責小姑娘道:“這是服務行業的基本準則,如果今天坐在這兒的是個孩子,如果不是一杯紅酒,是一杯開水,一杯熱茶,所導致的後果你們清楚,有沒有好好培訓?”

有理有據且滿是怒氣,讓人似乎找不到漏洞反駁,高階流氓便是如此。

梁夢因心已瞭然,她深吸一口氣,手指揉著太陽穴,已然隱隱不耐。

經理挺著大肚腩慌慌張張走來。

職場的基本準則,領導上來唱紅臉,先點頭哈腰道個歉,再對著小姑娘一頓痛斥。服務生委屈得立馬哭了,捏著衣角鞠躬道歉。

人總是喜歡用自身最大的許可權為難他人,劣性的根本。

“鄭先生。”梁夢因再次喚道,她加重了音。

鄭克新重複著剛剛的動作,再次示意她不要說話。

經理先是看了梁夢因一眼,然後給瞭解決方案:“先生,您看這樣可以嗎?今天這桌我們給您免單,之後一定會加緊培訓。”

“我是吃不起你這一桌飯?”鄭克新別頭尬笑一聲,“別說這些沒用的,桌上還有女士在,賠我一件一樣的就行了,對面是商場。”

鄭克新往外看去,隨後看著服務生,居高臨下:“你很走運,我身上的牌子剛好有賣,兩萬三千八一件,小票在我包裡,我不坑人,昨天剛買的。”鄭克新說著開啟包翻找,不到三秒,手指夾著小票遞出。

服務生嚇得一哆嗦,這數字灌入腦子裡時熱淚滾滾,雙眼紅得更厲害了。

梁夢因聽不下去了,她站起身說:“鄭先生,一杯紅酒不至於如此。一次乾洗費也要不了這麼多,況且,你都穿上了,哪有找人賠一件新的道理。”

餐廳經理素來都是圓滑的那一類人,慣用的坡下驢,此刻悉數施展,連聲附和:“先生,您看,這小姑娘剛大學畢業,一個月工資都沒有兩萬,哪賠得起您這件衣裳。”

鄭克新斜眼看過來:“梁小姐話不是這麼說的,社會本身險惡,出來做事哪有不為自己言行買單的。”

梁夢因被這巧舌如簧的男人懟得不知道說什麼,準確來講,應該是這人的道理總是用得不偏不倚。

從前合作她沒發現這些,這一刻突然覺得,合作方私下人品也該好好審視才對。

“這位先生都說了桌上有女士在,這番作為,失了自己的風度是小,讓梁夢因梁小姐跟著一起被看笑話,可不太紳士。”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梁夢因心頭一驚,磁性中夾著薄荷的味道,僅僅只是一瞬便能將她拉回不太美好的盛夏。

耳中嗡嗡一片,手心冒出了虛汗。

壓著心跳,梁夢因眼神撥開人群,從縫隙中去看視窗位置上巋然不動的男人。

黑色襯衫剪裁得當,勾勒出他修長挺拔的身形。餐廳裡偏黃的暖色調燈光,給他的面容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霜華,連那絲質的襯衫都流動著幽幽的暗光。

男人輪廓英朗,鼻樑高挺,修長的手指抬了下金絲眼鏡,鏡片後的雙眸沉靜深邃,卻漫不經心。

被眾人注視,他身側的男孩不由瑟縮,不自在的躲了躲,小手緊攥著他的褲邊,不禁又緊貼了男人幾分。

陳時序安撫性地揉了揉男孩的頭,輕聲安慰。

他的聲音很輕,穿過人群,還是拂過了梁夢因的耳廓,毫無損質,和那曾經日日夜夜響徹在她耳畔的聲音,沒有分毫差別。

心跳也跟著他的聲音放慢,她緊盯著那個方向,抿著唇看人緩緩起身。

呼吸在這一瞬滯悶住,仿若將她拉入深海,困在無形的黑洞中,回憶也逼著她記住那個潮溼的雨夜。

糾纏的人影,沉悶的酒氣,還有混亂的夜晚……

一片混亂中,陳時序對上她的眼,落了三秒的暗淡。那熟悉又陌生的眼神,她不由怔忡,呼吸也不受控制地隨著陳時序的步子放緩,調整,最後趨於同頻。

鄭克新看看二人,從主角變成了局外人,他分外不悅,問道:“認識?”

很明顯剛剛陳時序叫她的名字,被記住了。

梁夢因正準備回答,但卻被陳時序打斷了。陳時序在經理旁邊停下,骨節分明的手指接過小票。

襯衫袖口微微向上縮起,露出一截清健的腕子。在觸及男人手腕內側一點紅印時,梁夢因騰地收回視線。

陳時序低眸看著票據,淡聲說:“人總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

“你這話什麼意思?懷疑這小票是假的?”鄭克新嗤笑一聲。

陳時序慢條斯理回:“小票是真的,損壞私人財物照價賠償也是真的。鄭先生鬧了這麼久,衣服也快乾了。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七十四條,敲詐勒索價值兩千元至五千元以上,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在場所有人倒吸著涼氣,陳時序的話讓鄭克新瞬間結巴,雙眼慌了神。

鄭克新一時間找不到言語回懟,他短暫地瞥了一眼經理,看熱鬧的人也開始幫著服務生說話。

梁夢因只想儘快結束這場鬧劇,見鄭克新奪回小票給自己找臺階下,她深吸一口氣,跟著說:“上面有監控,在場這麼多人,可都是聽見了。”

經理往旁邊站了一下,給陳時序的氣場騰位,同時他又沒辦法置之不理,弓著身禮貌問道:“鄭先生,您看這......”

話留半句,但顯然鄭克新已經沒了理。

鄭克新臉上難看的很,周圍人的指指點點凌遲著他的自尊心,在事件轉向更加惡劣前,他立馬將矛頭指向梁夢因。

“梁小姐相親帶男人,不體面的到底是誰?這飯不吃了。”

梁夢因眼底一沉,看著鄭克新拿包一手撥開人群逃離現場,她用全身的力氣壓著火氣,從位置上出來,對著鄭克新背影喊:“你吃錯藥了!”

周圍的人永遠不嫌熱鬧大,鄭克新臨走時還潑了她一臉的髒水,不體面的也僅僅只是給對方化成了一道影子。

梁夢因轉頭去尋陳時序,卻同樣沒了影。

誰說下雨天適合邂逅浪漫。

她只邂逅了從頭到腳的倒黴,梁夢因在冷風裡乾笑一聲。

——“認識?”

是鄭克新問的那個問題。

不熟。

梁夢因沒什麼表情地垂眼。

但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