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人生如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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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咬金為何敢在晉王反叛之時隔岸觀火、袖手旁觀?
為何敢在尉遲恭大舉進攻的時候為了儲存實力便讓出防線退避三舍?
就是因為他知道即便他這麼做了,皇帝也不敢將他如何。
安撫人心也好,善待功勳老臣也罷,乃至於忌憚其手中掌握的兵權……無論如何,只要程咬金沒有光明正大的豎起反旗,李承乾就只能對其優容有加、聽之任之。
當然,就算李承乾什麼道理都懂,可畢竟七情六慾全都不缺,面對這樣對他這個皇帝毫無忠心、對帝國全無忠貞的臣子,豈能不憤滿惱火,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內侍將碗快盤碟收走,奉上一壺香茶,房俊揮手將內侍全部斥退,執壺給李承乾斟了一杯茶,笑著說道:“皇帝乃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子一怒、血流漂杵……這些話聽聽就好,哪個皇帝若是當真,距離身敗名裂家破人亡也就不遠了。”
當著皇帝的面前說這樣的話語,的確是十分不客氣。
“君權天授”乃是華夏文化之根源,無論是誰都不能否認這一點,否則整個自漢以後由儒家編造的文化體系將徹底崩潰。在華夏文化當中,“君”便是“至高神”在人間的代表,即是“天子”,君主的意志便是上天的旨意,無可違逆。
君臣父子,這是儒家的血脈,早已與天下黎庶融為一體。
當然,君主也不是可以任意妄為,因為“上天”隨時都在看著呢,一旦君主昏聵、倒行逆施,便會降下災禍以示警,這便是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理論,用以約束君主之行為。
李承乾苦笑一聲,喝了口茶水,嘆氣道:“自先帝金典冊封朕為太子的那一日起,朕便在諸多當世大儒、舉世名臣之教誨下勤學苦讀,不敢有一日懈怠,只為不辜負父皇之殷望、不使蒼生黎庶墜入苦海。然而等到那天真正坐上了這個位置,卻發覺自己差得太遠,且不說什麼功蓋三皇、德超五帝之類的虛言,單只是想要讓朝堂上這些文物大臣與朕共同進退,便難如登天。”
自他登基之日起,便有無數人公然反對,此後更是連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也豎起反旗、公然要將他這個“偽帝”推翻,“清本朔源”,“撥亂反正”。
當然,他並未奢望自己能夠德被天下、人人尊崇,有人反對乃是自然,即便是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難道就能懾服天下人心?
但那種面對文物大臣之時既要平衡利益又要有所側重以便推進朝政的勾心鬥角,著實令他心力交瘁。
心裡一直憋著一股怨氣。
他為何這般憤滿於程咬金?
正是因為他寧願面對尉遲恭的數萬大軍明火執仗的前來一決生死,生死勝敗之間全憑本事,而不是像程咬金這般明明站在你這邊卻還要首鼠兩端、朝秦暮楚,不能予以信任,卻更不能將之當做敵人。
房俊笑著飲茶,他理解李承乾的心理。
說白了,就是“才不配位”……
李二陛下的目光是很準的,他看準了李承乾的才能不足以震懾群臣,極有可能導致權臣當道、皇權旁落,所以先是打算改立在文臣之中聲望極佳的李泰為儲,繼而又想將儲位交予政治天賦極佳的晉王李治。
當然,易儲之事幹涉太大、牽扯太多,動輒影響皇位傳承,兩相比較,取捨兩難,所以李二陛下一直猶豫不決。
房俊聞言寬慰道:“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每一個人都有缺點,即便是聖人也一樣,誰又能生而知之、通曉宇宙呢?做皇帝很難,金口御言、口含天憲是絕對不可能的,有人不聽話,有人想造反,誰能奈何?但做皇帝也很容易,只要通曉為君之道即可。”
李承乾追問:“何謂‘為君之道’?”
房俊放下茶杯,肅容道:“若是問一個學富五車的當世大儒,這個話題能夠洋洋灑灑寫下一部鴻篇巨著,從各方面闡述這個主題,並且旁徵博引用無數例子去左證自己的觀點。然而如此宏大而廣博的話題,其實可以簡單用兩個概括歸納:用人。”
李承乾愕然:“用人?知人善任的道理,自幼諸位師傅便予以教誨,朕倒是也知道一些。”
正如房俊那句“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去做”,這就是知人善任的基礎,一旦所託非人,好事也能變成壞事。但如此便能做好一個皇帝?
太簡單了吧……
房俊果然搖頭,失笑道:“屁的知人善任,那都是扯澹,王莽宗族稱孝,師友歸仁,及其居位輔政成帝、哀帝之時,勤勞國家,直道而行,動見稱述,實乃治國之幹才;曹操武略斐然、治世之能臣……這一文一武能力卓著,陛下將他們任用於所擅長之領域,難道就天下太平了?”
李承乾無語。
王莽以“禪讓”之名行篡漢之實,自稱“更始皇帝”,曹操更是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兩人一朝重用,便是社稷傾頹、宗廟斷絕之結果,哪能任用?
可這兩人皆乃不世出之能人,如若“知人善任”的道理為真,則必然深受其害……
一時間,李承乾自幼承受的正統教育與現實發生了衝突,令他有些茫然,甚至不知所措:“怎會這樣?”
房俊笑道:“很簡單,‘知人善任’是有前提的,那就是這個人必須是自己人,他會遵循你的意志行事,他的利益與你一致。譬如微臣為何始終如一堅定的站在陛下身邊?理念一致、性情相投、帝國正朔……說到底,還是利益一致。可若是陛下與微臣的利益相悖,支援陛下便等於損害了微臣的利益,微臣又豈會支援陛下呢?蕭瑀從各個方面來說都是天下名臣,能力卓越,但他現在寧願投奔晉王做一個反賊。”
舉例說明了自己的觀點,然後,房俊做出了總結:“所謂的‘用人’,其實就是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做到這一步,陛下的江山皇位便穩如泰山。而後,弄清楚自己人的能力性格特長,爭取做到知人善任,則治世將臨。最後,多管人、少管事。”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但國家的政務卻是無限的,將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政務之中,事必躬親、身體力行其實並不是好,懂得放權、懂得用人,才能個人、國家兩不誤。
否則就算你一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
強如諸葛亮、雍正一生勞苦不曾享受半分,最終也落得一個積勞成疾、壯年隕落的下場……
李承乾聽懂了,但卻愈發一臉困惑:“豈能如此呢?身為君主,自當胸懷四海,先帝在時便對魏徵容忍再三,即便魏徵時常不顧君王威儀而有所詆譭亦不曾予以懲戒,甚至說出‘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之箴言,而魏徵明顯不是先帝的‘自己人’……”
房俊無語,無奈道:“如果有需要,陛下也可以選擇一個人作為您的‘魏徵’,人選很多,譬如程咬金,譬如蕭瑀。”
後世有一句話:“舉凡傑出的政治人物首先必然是優秀的演員”,這話有些偏激,但某種程度上來說的確精闢。
演員的本職是表演,政治人物也是……
李承乾明白了,但卻有些不能接受,面容扭曲著問道:“你的意思是先帝之所以優待魏徵,且能夠唾面自乾,乃是故意向天下人宣揚他優容寬廣之胸懷?”
在他心裡,素來視父皇為偶像,父皇的言行舉止皆令他極力效彷,現在陡然有人說父皇優待魏徵的千古佳話乃是故意為之,這讓他有一種偶像崩塌的彷徨。
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
房俊執壺斟茶,耐心道:“每一個人的言行舉止都是有目的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只要沒有害人之心,都是在道德允可的範圍之內。人非聖賢,誰能真正做到心底無私、大愛無疆呢?用一種近乎於‘作秀’的方式讓天下人都認為您是一個無私、大愛、虛心納諫之人,使得他們心中因此存有正義之心,能夠不畏強權、敢言直諫,又有何不好呢?”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這不僅是兵法的最高境界,更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人生如戲,全憑演技……
……
從皇宮迴轉玄德門外軍營駐地的時候,皇帝陛下依舊沉浸在懷疑與自我懷疑當中不可自拔,但房俊相信李承乾有足夠的智慧從這種“信仰崩塌”的彷徨之中走出來。
其實每一個人都經歷過這樣的困境,譬如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便是“我們都是社會主義接班人”,等到長大發現根本不是,小的時候家長、老師都告訴我們只要努力就會有回報,但是等到長大,才會發現並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回報……
每一個人,都是在這種彷徨與自我認知的過程中逐漸成長,直到有朝一日大徹大悟,成為一個合格的社畜。
回到營房,讓親兵打了盆水洗了手臉,正打算穿上甲胃去營地巡視一圈,便見到程務挺匆匆而來,斥退帳中兵卒,低聲道:“高將軍剛才派人送信,李奉戒昨夜又偷偷與軍中校尉私下接觸,但高將軍謹遵大帥您的吩咐,只保持足夠的警惕並且將這些與李奉戒聯絡的軍官標註出來,並未深入探查其私下接觸所為何事。”
這個時候私下接觸軍中校尉又能所謂何事呢?
明擺著的。
房俊摸了摸唇上的短髭,硬硬的有些扎手,沉吟道:“看來,他們舉事的時間不遠了,或許,就在這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