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鴻白啞口無言。

沈青鸞朝他逼近兩步,“如此可好,大爺若真敢寫這封摺子,我立刻便說服我父親為杜家上表陳情。

你們二人共同出手,杜家定然無虞。如此可好?”

呵,當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口口聲聲讓沈家出面。

真輪到他自己,他敢嗎?

沈青鸞這樣問了出來,“如何,只是一張摺子而已。大爺是君遠和君倩的親爹,論親疏,論情分,都比我這個半路嫁進來的後孃親近得多。

只是讓大爺提筆一寫,便可換杜家清白,大爺應當不會猶豫吧?”

君鴻白臉瞬間漲得通紅。

沈青鸞收回輕蔑的視線,“想來大爺情深至此,應當不會拒絕替杜家說情。

只我有一句話要提醒大爺,杜家犯的不僅僅是行賄之罪,杜家旗下的商鋪為了搶奪旁人的秘方,與山賊合謀設法害的那家人上下十三口一夜慘死。

聽說那封勾結山賊的書信,還是鎮遠侯府的小廝跑腿送出去的。只是如今大理寺正在徹查官員受賄一事,來不及探查這些細枝末節。

想來要不了幾日,就回來鎮遠侯府詢問了。”

君鴻白瞬間激出一身冷汗!

他想起來了,前年年末,杜夫人忽然找上門來,說要往老家送一封信。

奈何地方偏遠,杜家的小人膽小怕事力有不逮,想問他要個人跑一趟。

彼時他正要跟沈青鸞成親,對杜文娘和兩個孩子正是歉疚的時候,二話不說便應允了。

如今想來,難道杜家竟是一開始就別有用心,想將他拉下水?

“父親,她說的是真的嗎!”

君倩的聲音響起,透著十足的驚慌失措。

“您真的派人幫外公……幫杜家送信了?”

君鴻白沉默。

君倩頓時大急,“父親糊塗啊!杜家做的是要命的活,這才一夜之間被抄家,旁人是生怕沾上一星半點晦氣,父親竟還主動往上湊!”

君鴻白臉上閃過後悔和不忍,“他們畢竟是你母親的父母,你母親臨走前,說要我對杜家多加照拂。”

“那也不能拿我們君家人的命去照拂!”

君倩轉頭看向沈青鸞:“女兒知道母親素來才智過人,又善心仁義,如今您也是君家人,大家同坐一條船,女兒懇求母親出手,救君家於危難之中。”

沈青鸞忍不住側目。

原以為君家是一屋子蠢蛋,沒想到還剩了個有腦子的。

君倩言下之意,便是她若不出手,他日君家惹禍上身,她這個君家主母也逃不開干係。

只可惜,她所見到底太少了。

沈青鸞勾唇:“同坐什麼一條船,君家給杜家送信的時候,我還不曾嫁進來。就算要問罪,朝廷自然會查清楚。”

“母親!”君倩眼神滿是不敢置信,“我們相處這麼些年,母親待我的好,人人都看在眼裡。如今難道半點不念舊情?要眼睜睜看著我們……”

沈青鸞忍不住想笑。

的確可笑,不是嗎?

前世她對君家人掏心掏肺,君家人卻咬死了她居心叵測、心思惡毒。

如今她自問對君家諸事不管、閒事莫問,君倩卻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的冷漠。

這是什麼道理?

難道這世間真理,就是為善者人人欺凌,為惡者人人敬畏?

她的笑總是很美的,不論是前世對繼子繼女真心而疼惜的笑,還是如今嘲諷而冷漠的笑。

至少君鴻白就被這笑勾得所有的憤怒和憎恨都煙消雲散了。

他快速冷靜下來。

是了,沈青鸞對君家眾人的好都是實打實的,而她身為沈氏女,其品行節操更不容質疑。

她定然不會袖手旁觀的,如今這麼說,只是氣話而已。

只她要拿喬作勢也沒什麼,女子本性如此,可她三番四次推諉,委實太過!

沈青鸞懶懶地坐回位置上,正要送客,就聽君鴻白突然開口。

“沈青鸞,我再問你一遍,杜家的事你當真要視而不見,哪怕最終會禍及君家?”

沈青鸞冷淡地瞥他一眼,並未開口。

她的沉默讓君鴻白誤以為她心中惶惶,心中得意,話語中更帶上隱隱的威脅:

“這些日子你不尊夫命、不敬祖母,加之三年無所出,你可知若不是我寬宏願意容忍,在旁的人家早就被休了。

沈青鸞,你以沈之姓氏為傲,應當不想看到沈家有一個被休棄回家的女人,令沈氏一族都顏面無光吧。”

“砰——”茶蓋碰在茶碗之上,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撞擊。

屋內所有的丫鬟都拿兇狠的眼神盯著君鴻白,恨不能將他撥皮抽筋。

這個男人,怎麼能賤到這種地步!

沈青鸞收了所有的輕慢、鄙夷,抬眼,冷漠地看著君鴻白。

休棄?

每當她已經將君鴻白的無恥領教到極致的時候,這個男人總能露出讓人更加噁心的一面。

時下的大周,一封休書,等同於一根白綾!

蓋因女子被休棄,不論背後的原因是什麼,在眾人眼裡俱都意味著德行有虧。

不止是被休之人,連帶著同一個家族的女子,都會被視為名聲有瑕進而影響婚事。

而男子若入朝為官,家中若有被休的女子影響聲名,更是會損害仕途不得寸進。

所以時下女子出嫁之前相看,必得慎之又慎。

蓋因嫁了過去,若是受了委屈,為著母家的前途也只得打落牙齒活血吞,硬生生地受那磋磨!

說來好笑,當初沈舒願意將沈青鸞下嫁給君鴻白,便是念著他深情溫柔的好名聲,以為可以為內宅女子遮風擋雨。

可最終,所有的風雨都是他帶來的。

她的沉默給了君鴻白莫大的鼓舞,彷彿真的拿捏住了沈青鸞的把柄,他下巴微抬:

“沈青鸞,我也不是那等薄情狠心之人,只要岳父願意出面,我還會和你好好過日子——”

“休妻?”沈青鸞冷笑著打斷他的長篇大論。

她視線陡然變得凌厲,駭得君鴻白硬生生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他強撐著威脅道:“自然了,你早已犯了七出之條,若是識相——”

“大爺若有膽,儘管將休書寫了來。”

君鴻白所有的威脅,都在這一句話之下消失殆盡。

“你說什麼?”他話語中滿是不敢置信。

沈青鸞卻笑了,笑他的無恥,笑他的愚蠢,笑他的不知天高地厚。

“休書,休的是善妒無德之婦,而我,嫁入侯府三年,妥帖勤儉之名整個京都世家貴族無人不知。

我舍下臉面將君遠送入沈氏族學,令族老勤加教養。而大爺是如何回報我的?當著族老的面便對我動手怒斥,大肆羞辱。

明知我父親臥病在床,大爺卻從不曾上門探訪侍奉盡孝。明知杜家對我憎恨怨懟,卻還是納了杜氏女進門讓我顏面無光。

樁樁件件,我都照單全收,京都人人都知我在鎮遠侯府受了百般委屈,大爺要休我?”

一字一句,說到最後,君鴻白只覺灰頭土臉。

說到底,這無非是場輿論戰。

君鴻白拿捏著被休棄等同於顏面掃地這一點逼迫沈青鸞低頭。

只他不知道,輿論是個好東西,能為君鴻白所用,就能為沈青鸞所用。

沈青鸞如今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對君家的付出,沈家對君家的提攜,整個京都人盡皆知!

更重要的是,“我的確三年無所出,可那是為了什麼?”

沈青鸞眸光一寸一寸變冷,“我願意讓官府的婆子來驗明正身,無所出絕非我沈青鸞之過。

還有,大爺納了杜氏女入門,京兆尹如今還沒來府上審問,也是為著與沈家沾親帶故的緣故。

這休書大爺敢寫,我敢保證休書到我手上的那一日,便是你君鴻白聲名掃地、君家重兵圍守之日。”

君鴻白被這番如同詛咒的話駭得心神大震,冷汗從每一個毛孔鑽出。

不過片刻,裡衣就已經溼透。

恍惚間,沈青鸞近日種種行為在君鴻白腦海之中一一閃過。

電光念閃之間,君鴻白靈竅一震,“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在外下鎮遠侯府的面子,故意激怒讓我在外人面前做錯事說錯話好毀我名聲!

你,你好惡毒!”

沈青鸞驚訝地看著他,隨即目露愉悅。

能想明白這一點,君鴻白還不算太蠢。

的確,從重生後的第一日,沈青鸞就已是心有謀劃。

前世她為了兩家的顏面,將鎮遠侯府對她的磋磨刁難全都掩藏在心。

在外君倩委屈賣慘,沈青鸞為著她的聲名著想,生怕耽誤她的婚事,從未想過辯駁,甚至踩著自己的面子替她圓謊。

而對君遠,哪怕他天生頑劣愚笨,沈青鸞也從未放棄對他的教導。

在外也多誇讚他勤奮聰慧,甚至還讓沈氏族學的夫子捏著鼻子贊他天資聰穎。

而君鴻白就更不用說了,掛著一個深情於亡妻的名聲,天然便有著一層光環。

哪怕後來納了杜綿綿進門,眾人也只說他是照拂杜家,深情不許。

以至於最後,所有人都覺得沈青鸞嫁入君家是佔了大便宜。

最後被杜綿綿陷害,擔了渾身罵名,被指責不賢、不慈、不孝、不和的人,是她沈青鸞!

這些蠢,犯過一次,自然不會犯第二次了。

重生之後,她撤去了那些氾濫的好心和慈愛,不再費盡心思遮掩周全,君家這一窩人的醜陋、愚蠢、膚淺、惡毒盡數曝光人前。

而沈青鸞卻傳出了知禮、端方、慈愛的美名。

正所謂此消彼長,休書?

他敢寫嗎?

他有資格寫嗎?

不過,“惡毒?”

沈青鸞歪頭,挑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