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他如此乖張,原來跟君倩一樣,仗著杜家的勢。

沈青鸞抬手,阻止夫子的怒氣。

“你果真覺得杜家很了不得?覺得有杜家撐腰便能萬事大吉?覺得沈家有求到杜家頭上的一日?”

她一連問了三個“覺得”,落在眾人眼裡,卻是有著截然不同的意味。

沈家族學裡的沈氏學子俱都收了義憤填膺的表情,轉而變得鄙夷、狹促、譏嘲。

就連夫子也怒氣盡去。

君遠看著眾人的臉色,只以為他們都被杜家的威勢所嚇,不敢造次,心中得意一時無以復加。

“那是當然了,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杜家富可敵國,有姨母照拂我還用得著唸書嗎!”

他衝夫子做了個鬼臉,“日後我姨母為我買一個官,比你們這些成日埋頭苦讀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中舉的臭書生強多了!”

沈青鸞居然沉默了。

言辭鋒利如她,居然也有無語到說不出來話的一天。

難怪前世她一片苦心督促君遠讀書,卻惹得他如此憎恨厭惡,甚至視自己為仇人,原來是杜綿綿在背後說了這些話。

是呀,一條是需要千錘百煉,全國學子往那一條獨木橋上擠,尚且不知能不能出頭的羊腸小道。

一條是可以悠悠閒閒吃喝玩樂,輕輕鬆鬆便能出人頭地的康莊大道。

該如何選,便是心性不堅的成年人都容易被誘惑而動搖,更何況一個九歲的幼兒。

然,杜綿綿所說的那一條,當真是如此光明輕鬆的好路嗎。

若君遠平日能多念些書,抑或是上課之時多聽聽夫子的話,便會知曉大周的確有買官賣官一說,然終究是上不得檯面。

所謂買官,不過是買那給最末的縣令做記錄的縣丞官位而已,決然算不上正經理事治生的官員。

且買官出生的官員,無論其後有多努力,做出怎樣的成績,終其一生都將不被認可,永遠無法跨入正統官員的行列。

買官?

呵,杜綿綿這話,不知是在無意地哄他,還是在刻意害他。

“沈青鸞,我知道你們沈家不容易,平日你對我也還不錯。

今日只要你讓君鴻冀給我道歉,以後還像以往那樣對我,我就讓姨母也幫幫你們沈家怎麼樣!”

沈青鸞收回思緒,定定地看著他。

無論杜綿綿本意如何,是否刻意哄騙誘導,可說出這些話,有這種想法的,終究是君遠自己。

若是其身本正,又怎會為一介讒言而挑動本心。

君遠今日長成這副模樣,杜綿綿或許有責任,歸根究底最大的原因,是他本就心性偏頗,不願走正道。

所以沈青鸞哪怕再怎麼無私而悉心地教導他,他也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光明正大的君子。

只是,畢竟養育了他三年,沈青鸞也做不到太過絕情。

“不怎麼樣。”她唇角勾笑著開口。

沈青鸞在回答君遠的那句話,“區區一介商賈之家,若是託了正經的路子,將頭磕破了我沈家都不見得將這種人放入門,就連站過的臺階都要洗上三天三夜方能去了晦氣。

家中有商戶之女做妾我已是抬不起頭,讓你姨母幫我,我沈家丟不起這個人。”

君遠呆愣片刻,猛地漲紅了臉!

“你你你……”

他口舌打結,卻說不出幾個字,“你怎麼能這樣說姨母。”

沈青鸞神色淡漠,“打都打過數回了,說上一說,你能耐我何。”

她揮手不耐地打斷君遠的嚎啕大哭,“你不願在沈氏族學唸書,此事已是說過多回,動輒便撒潑打滾以此做脅,活似是我沈氏求你來唸一般。

我沈氏族學雖不似國子監等地人才輩出,卻也是京城學子趨之若鶩之地,還沒到少了你這個學生便過不下日子的地步。

你既然如此不甘不願,不如趁早回去,少在這撒潑打滾,平白誤了我沈家人的好時光。”

她掃了一眼屋子裡的書生,揮袖朗聲道:

“一日之計在於晨,一生之計在於少,有人如此看輕沈氏族學,諸位更該奮起努力,讓人再也不敢在沈家人面前如此輕狂。”

此前便說過,沈青鸞於詩書文理之道天賦異稟,在沈家族學之中素有聲望。

今日君遠一番胡鬧,在眾人眼裡雖是直如一個笑話,卻也於細微處惹得眾人心思浮動,甚至質疑沈這個姓氏的價值。

而沈青鸞的話,卻極大地凝聚了沈家學子的傲氣和義氣,更激發了他們的鬥志。

一時間院子內人聲鼎沸,“好,吾輩定當奮勇努力!”

“興之才也,非吹也使也。今次科舉我們定要用成績說話,讓人知道這朝堂有姓沈的半壁江山是什麼意思!”

院內滿是青年學子朝氣蓬勃的聲音,夫子讚賞地看了沈青鸞一眼。

再看君遠,便也沒那麼頭疼了。

如沈青鸞這般知書識文,又溫柔耐心的人都教不好君遠,他這個夫子不能教他入正道也是正常,不能說明他本事差。

“你既然如此厭學,強逼你念書實在是太過為難。你要回去就趁早吧,如今回去還能趕上君家的早餐。”

夫子捻著鬍子笑眯眯地開口。

他忍這顆老鼠屎很久了,不過是看在沈青鸞的面子上,怕她在夫家為難這才沒有主動趕人。

如今沈青鸞都不願再忍,他更不用顧忌了。

“記得將書本紙筆留下,免得汙了聖人之言。”

院子裡的同窗譏笑嘲諷的眼神毫不掩飾,君遠饒是神經大條,這會也覺得莫名的羞臊和憋屈難過。

“憑什麼!”他氣怒反駁:“這些書都是我花錢買的,我交了束脩!”

夫子很是不雅地翻了個白眼,“幾十兩銀子就能買到沈家做了批註的書籍,你在做什麼美夢!”

這話雖不好聽,說的卻是真理。

時下總說寒門難出貴子,便是為著這些聖人之言的批註和解釋,全都壟斷在名門世家手中。

而擁有這些對書本的註釋,數年來更是不斷沿襲精進,正是世家可以超然於其他庶民的原因。

君遠說他交了束脩,沈家便該教他,簡直是大言不慚不識好歹!

殊不知這京城每天都有無數勳貴之子捧著金銀,試圖敲開沈氏族學的大門卻不得其入。

沈青鸞當真是對君遠太好了,好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的賤骨頭有幾斤幾兩重。

他一臉混不吝,一個沈氏學子上前將君遠書袋中的書籍直接抽了出來,“你交了多少束脩?我雙倍退給你,現在你可以走了!”

“正是,你拿著錢進來,如今拿著錢回去,剛巧你大腦空空,夫子說的道理和學識你一星半點也沒學會。

按照你們商人的說法,這是不是就叫一手還錢,一手還貨?”

“哈哈哈——”

“你也太狹促了,當真是跟商人呆久了,學了一身銅臭!”

“咱們還是離他遠著些,免得明日下了考場,提筆只會算賬,將夫子教的東西混都忘到十萬八千里去!”

“正是,聽說那蠢是會傳染的,君不見那些蠢人都是一蠢蠢一窩嗎?”

彷彿有數十萬張嘴在耳邊譏笑嘲諷,君遠饒是再怎麼傲氣自負,這會也是心慌意亂兼恐懼羞臊。

“走吧!走吧!”

無數人都在驅趕他。

為什麼!為什麼!他有錢!他是鎮遠侯府的人!

君遠咬唇,“好,你們都欺負我,我要告訴我姨母,讓你們好看!”

又是一陣鬨堂大笑。

君遠無顏再留,手忙腳亂撿起書袋,遮著臉往外衝去,“我一定讓你們好看!”

沈青鸞眼底的笑意淡淡散去。

君家都是一群記打不記吃的賤貨。

平日沈青鸞對他諸多體貼教養,沈氏夫子對他諸多耐心勸誡,族中同窗對他諸多包容指點。

在他眼裡,卻只有苛待、欺凌、羞辱。

他雖是個跟君倩的深沉陰狠截然不同的性子,甚至單純得有幾分懵懂,可其骨子裡卻俱都流著自私刻薄的血。

這樣的一家人,該有什麼樣的下場呢?

“夫子,多謝往日的照顧,鴻冀也就此別過了。”

君鴻冀仍是抱著那本書,“大嫂不必憂心,等回府祖母或是大哥責問,我定然會將今日之事一一告知,決不讓君遠汙衊您。”

他語氣堅決,小小的臉蛋上滿是凝重和歉疚。

真是奇怪,他歉疚什麼?

君鴻冀咬唇,攥著書本的手越發用力,以致指甲蓋都在發白:“我是君遠的長輩,晚輩不教,長輩難辭其咎。

更何況今日若不是我一時衝動,也不會讓君遠藉機羞辱沈家,我不該生事的。”

沈青鸞垂頭,久久凝視著他的頭頂。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多少人秉持著克己奉公的節操和道德,以至於讓那汲汲營營之輩踩在頭上,最終只能抱著那道德撼而死去。

道德於某些人而言輕如鴻毛,可以隨意捨棄。

於某些人而言卻重於泰山,可抱而赴死。

前世的她是如此,今生的君遠,也是如此。

“鴻冀,你的確錯了。”沈青鸞目光似遠似近,讓人捉摸不透。

沈氏族學的人紛紛看了過來。

君鴻冀亦是眼神破碎,彷彿下一刻就要哭。

沈青鸞淡淡開口,卻入清泉瞬間洗滌渾濁的空氣:

“論血緣,君遠與你並無關係,他是高尚還是卑劣都不會影響我們對你的看法。

論親疏,君遠有自己正經的長輩,而你卻不過是隔房的二叔,要管教也輪不到你。

論年齡長幼,他比你還大上幾個月,你將他的禮數教養之責攬在身上,豈不是大大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