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提轄留步,可否借我五十兩,下月就還你。”

“沒有。”

“魯提轄說笑了,你不是剛領了官俸?就算俸錢不夠,添支、祿俸、衣賜等補貼,也不少吧,何需吝嗇?”

渭州,小種(chong)經略相公府外。

魯達腳步不停,身上輕甲在漸濃晨霧中撞擊出清脆聲音。

便見他身高六尺,腰闊十圍,面圓耳大,鼻直口方,一對雙臂可跑馬,把輕甲都撐得幾欲爆開。

端是一副披甲橫鏜跨寶馬,衝鋒陷陣百人敵的好皮囊!

此刻他頭也不回,目光停留在手上書籍,不耐煩道:“去去去!說沒有就沒有,休要耽擱灑家讀書!”

“你這大字不識幾個的村豎,怎連五十兩銀子都沒,莫非是不顧同袍之情?!”借錢者仍不死心。

魯達猛地定足,雙目圓睜。

毫不含糊,飛起就是一腳,砰的聲便將這借錢者踢出數丈遠。

“直娘賊,你不也沒有,還問我借?!莫以為灑家不知道,你是想捐官,買‘統制使’之位以避戰事!真是氣煞我也,再吃爺爺一拳!”

借錢者如滾地葫蘆般坐起,滿臉的不敢置信。

“相公府內,你敢動武?”

“你且看你在何處?”魯達獰笑一聲。

借錢者愣愣低頭,便見好巧不巧,他已順勢滾到了府外的青石板街上。

府內差役眼觀鼻尖,恍若未覺。

開玩笑,這魯提轄可是小種相公的眼前紅人,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管這兇人的事?

別打死人就行……

魯提轄得勢不饒人,目光流露一絲狠辣,墊步擰腰,便轟然出現在此人面前,然後是……

沙包一樣大的拳頭落下!

一拳油醬鋪!

借錢者頓時眼冒金花,臉上掛了彩。

他還想反抗,端起兜鍪砸來,但魯提轄眼疾手快,劈手奪過,並做一把,堅硬鋼鐵鑄造的兜鍪,居然如麵條般被他扭曲捏爆!

兩拳綢緞鋪!

借錢者頓時門牙俱落,鮮血迸流。

三拳水陸道場!

便打得此人氣息奄奄,進氣多出氣少。

恰時,近十名同穿輕甲,手抱兜鍪的提轄,剛上稟公事領取俸祿,相繼下值離開。

此刻看見這幕,頓時慌亂的衝了上來。

“魯達兄息怒!”

“大家同僚一場,可不興自相殘殺啊!”

“快快快,快抱住魯達兄,杜非這廝,怎麼打起魯達的算盤了!”

在場提轄見狀紛紛大驚,三兩個抱住魯達胳臂,三兩個拖著杜非的身軀逃走,還有兩個在魯達耳邊說著好話。

魯達冷哼一聲,這才收了架勢,從懷裡取出一本有些皺卷的《宋刑統》。

魯達:“灑家可是舍了本月的三石祿粟,這才求得小種經略相公答應借閱此書,如今弄皺了,你說吧,賠多少銀子?”

杜非癱軟在地,口不能言,一說話就漏風。

此刻聞言,頓時瞪大了眼睛,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杜非身邊兩個提轄見狀,替杜非答話,

“五兩銀子?”

魯達:“嗯?!”

“十兩,十兩!”

兩人悻悻一笑,快速從杜非兜裡掏出他本月的全部俸祿,遞給魯達。

魯達這才點了點頭:“便饒了你這廝狗命!”

杜非見狀,氣一頂咽喉,翻著白眼,頓時昏死過去。

“唉,不成想城外的岷山響馬,竟兇名如此?駭得杜非狗急跳牆,打起了魯達兄的主意。”

“呵呵,面對虎狼,無需跑得最快,只要有人落後即可。杜非倒是打得好算盤,捐官成了統制使,便能指揮我等提轄給他賣命了!”

“誰說不是呢?我等提轄本就負責兵甲盜賊公事,岷山鬧響馬,我等自然責無旁貸,聯手衙府白快皂三班人馬除兇。

只是,連兵馬都監左大人,都敗北而歸,還殘了雙腿。覆巢之下無完卵乎?”

“岷山響馬中,莫非真如傳言所說,有妖道坐鎮?有一手吹沙走石,指地成剛的法術?”

“怪力亂神,狐野精怪之說豈能輕信?但想來,能擊敗左大人,定然是武藝絕頂,出神入化之輩。”

一瞬間之間,在場除了魯達外,所有提轄都顯得憂心忡忡。

魯達看著這些面露慌亂之色同袍。

視線遠眺,他還能看到身後相公府中聳皇居麗,銀蟾光滿,一派富麗堂皇的氣派之景。

只是此刻,府內氣氛肅殺,來往皆是兵卒,一些院落前更是掛著弔唁的招魂引。

魯達銅鈴般的眼眸中,罕見掠過一絲恍惚。

他也分不清是宿慧覺醒,還是轉世投胎,腦海中那些高樓大廈,彩燈霓虹之景和麵前的相公府重疊、糾纏。

半年前他本在跟西夏騎兵作戰,老種一紙調令,將其調至渭洲,輔佐小種,當了名提轄。

月前,他奉命前往岷山勘查地形,繪製響馬分佈地圖。

但回來的途中,不知怎的,便高燒不退神情恍惚,突然開竅了般,腦海中多了些一位同喚魯達,民俗學專業的‘未來人’記憶。

這才造就了今日的他,既有‘未來人’跳脫狡黠的思維,又有魯提轄悍勇怒目的脾性,是一種全新獨特性靈。

“此時雖也是北宋,契遼、西夏多國並立,但光是北宋國土面積,就何止千萬平方公里?”

“沙場將士,力能扛鼎腰弩八石,能挽弓三百宋斤者不在少數,便是灑家,隨隨便便就能倒拔大榕樹。

而那位左大人,更是人間絕頂,刀劍雙絕,千萬人中可取上相首級,灑家早該平常視之了,可為何還是有種驚驚為天人之感?”

“灑家日後會拳打鄭屠夫,逃去雁門縣?可灑家乃朝廷中人,更有大小種家相公庇護,《宋刑統》中軍律有言,以下犯上冒犯軍衛者,可先斬後奏……我為何要逃啊?還是吃了讀書少的虧啊……”

“誰是我,我又是誰?似是而非,分不清,灑家真的分不清了……”

魯達心底喃喃。

此後,幾名同僚邀請魯達去喝花酒,排解愁緒。

魯達揮揮手,以《宋刑統》還未看完為由拒絕。

見此,眾人也不意外,勾肩搭背的離去。

這段時間,魯達一反常態,懸樑刺股鑽研學問,眾人已經習慣。

畢竟魯達秉性依舊,記憶清晰,只是沾染了學習這惡習罷了,放在岷山響馬這等危在旦夕之事前,實在不足掛齒。

只是魯達終日沉浸讀書之中,甚至為了珍惜時間,放棄了些本該爭取的蠅頭小利,在某些人眼中便成了痴呆愚傻的象徵。

杜非,便是某些人之列了。

把銀兩揣進蹀躞,在鼓聲中,魯達離開相公府。

端午將近,家家戶戶掛艾草。

路上車馬行人都行色匆匆,宛若背後有亡魂催命。

見到魯達這魁梧的身軀,紛紛驚歎不已,在背後議論‘此人便是魯提轄?’‘好生精猛的漢子,也不知婚配否?’‘誰家姑娘受得了這漢子的鞭撻?不過他真可轉車輪?’

魯達對此視若罔聞,前往集市,買了三斤牛肉一罈新豐酒。

又去肉鋪買了六隻鮮活的竹鼠、八隻大肉兔。

最終進雜貨鋪,扯了十匹厚若牛皮的墨色粗布。

再請了個遞夫,將這些東西扛回家中後,魯達捏了捏扁下去大半的蹀躞,眉頭一皺。

若是放之前,孤家寡人的,憑藉他提轄的俸祿,自然過得有滋有味。

可現在,金屋藏嬌,家裡還有張嘴巴。

甚至……每頓吃得比他還多。

手頭一下就侷促起來了。

“娘子她……怎麼這麼能吃?”

魯達目光一凝,暗暗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