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此事,就算王夫人沒有任何要求,薛姨媽也要盡力促成,以便為寶釵祛除最後一個,也是最強勁的對手。

薛姨媽笑道:“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有些人就是開竅晚,可一旦開了竅呀,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老太君,您說是不是呀?”

賈母意思意思,給了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無一不在表達自己的不滿。

但在場的都知道她是個要臉面的人,當著一個客人的面,賈母也不好駁論另一個客人的臉面,只好捏著鼻子附和了兩句:“姨太太說得很是,不怕開竅晚,就怕不肯學。”

得了這句話,薛姨媽順杆就爬,笑呵呵地說:“林姑爺生前就是個會讀書的,年紀輕輕就考進了金鑾殿,聖人欽點的一甲探花。如今女婿也是個刻苦發奮的,將來若是也中個探花,可不就是現成的一段佳話?老太君你呀,就等著享外孫女婿的福吧。”

若說方才只是旁敲側擊,這一席話可謂是露骨至極,彷彿不是徐家敗落了要攀附賈家,反倒是賈家要去巴結徐家。

不但賈母瞬間變了臉色,就連王夫人也不高興。

徐茂行也是尷尬得不行,偏這話他不好接,一旦此時開口,不管說什麼都難免落個輕狂的名頭,和他一力想要塑造的少年老成完全不符。

所以他忽然就對賈家的纏枝牡丹紋的茶碗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一直低著頭研究個不住,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架勢,彷彿根本沒聽見薛姨媽說什麼。

場面一時有些冷,薛姨媽卻似渾然不覺,下一刻便佯裝悔悟,伸出手掌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拍了兩下,笑呵呵地說:“是我說錯話了,老太君的孫子孫女個個都是有本事的,本就有享不盡的兒孫福呢。如今又有了玉人似的孫女婿,正可謂錦上添花呢。”

幾句話安撫住了王夫人,就連賈母也不得不順著這個臺階走下來,先是為自己的兒孫謙虛了幾句,又著意誇讚徐茂行一番。

賈母不愧是經歷過無數風雨的國公夫人,只這一自貶一誇讚之間,輕輕巧巧便把徐茂行和她的兒孫切割開來了。

徐茂行輕輕鬆了口氣,羞紅著臉放下茶碗,自謙道:“老太太謬讚了,小生慚愧,慚愧!”

多的話他是一句不說。

雖然他知道賈母喜歡口齒伶俐的晚輩,但他畢竟還不算人家真正的晚輩,沉默寡言一些,總比油滑輕浮更讓人有好印象。

果然,老人家看待自家晚輩,和看別人家的小輩,態度和想法都是不一樣的。

就像她見了溫柔靦腆的秦鍾,就放心寶玉和對方交往一般,徐茂行的沉穩寡言,也讓賈母覺得他不是個輕佻人,將來至少不會在女色讓妻子難堪。

接下來,賈母又問了些不鹹不淡的套話,根本沒有讓家中男丁來接待他的意思,便露出了送客之意。

徐茂行也沒厚著臉皮硬留,從善如流地拱手告退,禮儀一絲不錯,彷彿不知道自己被怠慢了一樣。

等他走了之後,薛姨媽忍不住道:“這位徐家二爺,可真是好涵養。”

賈母也點了點頭,淡笑道:“到底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家業雖然敗落了,氣度卻一點不落。”

王夫人神色淡淡,不緊不慢地接了一句:“和林丫頭倒是門當戶對。”

都是官宦之家,都是家道中落,可不就是門當戶對嗎?

賈母瞬間色變,忍怒道:“行了,說了這麼久的閒話,我也累了。你們年輕人自去耍去,不必陪我一個老太婆乾熬。”

人都已經走了,賈母的態度也摸清了,王夫人本也沒有繼續留的心思了。賈母這話正好給了她機會,直接就順著話頭告退了。

薛姨媽覷了一眼賈母略有些僵硬的神色,訕訕一笑,還是跟著王夫人一起走了。

姊妹二人回了榮禧堂,薛姨媽才露出了憂慮之色,“姐姐,看老太太的意思,想要撮合林姑娘和那徐二郎,怕是難呀。”

王夫人冷笑了一聲,淡定地撇著蓋碗裡的浮沫,語氣不緊不慢地說:“林丫頭嫁誰有什麼要緊?反正我的寶玉她是半點別想粘。我是最看不上她那副妖妖調調的樣子,就跟她娘一個德性。”

在自己親妹妹面前,她也不掩飾了。

薛姨媽雖覺得她這話過分,但王夫人不喜歡林黛玉,卻是符合她們薛家利益的,便附和道:“其實林姑娘別的也還好,只是身子骨忒嬌弱了些。這一年裡有大半年都是病著的,三餐藥不離口,將來如何能管家理事,傳宗接代?”

王夫人憤憤道:“我的寶玉是何等品貌?便是配個公主也是使得的。偏那老太婆一心向著賈敏的女兒,想弄個病秧子來禍害我的寶玉。”

說完之後,見薛姨媽的神色有些僵硬,她也反應過來自己失口了,連忙笑道:“在我心裡,還是寶釵這樣不飾浮華,大方得體的好姑娘,才是寶玉的良配呢。”

薛姨媽的神色這才重新緩和了。不過想到如今痴痴呆呆的寶玉,心裡一點都更高興不起來。

若非是丈夫英年早逝,兒子又太不爭氣,她又何苦帶著女兒死皮賴臉的,硬要攀這門親事?

一時間,她也沒了再奉承王夫人的心思,便話鋒一轉,滿臉擔憂地問起了寶玉的狀況,“姐姐,你總不讓我和寶釵去探望,也不知寶玉的病如何了?”

這回換王夫人神色僵硬了。

她強撐著說:“上回來的那個癩頭和尚不是說了嘛,寶玉只是陰陽失調,只要成了婚,一切都會好的。”

薛姨媽便順勢問道:“那你看寶玉和寶釵的事……”

王夫人被她多番催問,不免煩躁,嘴裡敷衍道:“妹妹放心,寶玉是我的心肝,寶釵是我的親外甥女,他們倆在我心裡都是一樣的。他們的好事,我哪能不操心呢?只是此事非同小可,無論是定親還是成親,都得尋個黃道吉日才可。”

實際上是賈政一直不鬆口,她即便是賈寶玉的親孃,在兒女的婚事上,也越不過一家之主去。

莫說薛姨媽著急,王夫人比她還著急呢。

雖然她嘴裡的“只要成了親一切都會好”是編出來騙薛姨媽的,但也正因不知道寶玉日後還能不能好,她才更加迫切地做成金玉良緣。

薛家別的不說,錢財肯定不缺。寶釵一個商戶女嫁到公侯之家,再怎麼說也得帶個兩三萬的嫁妝吧?

有這筆嫁妝撐著,再有寶釵持家有道,便是寶玉日後真好不了了,一輩子也不用愁了。

姐妹二人雖是各懷鬼胎,但對自己的兒子,卻都是一片慈母之心。

只是不知,同時被他們選做犧牲品的薛寶釵,又作何感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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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心裡當然不好受。

等薛姨媽被彩霞叫走之後,她也無心做針線。再加上隔壁嫂子夏氏一直攆雞罵狗的,她也實在聽不下去,索性便帶著鶯兒一起出門,去瀟湘館探望黛玉了。

最近半年來,黛玉的身子越發不好,無論是寶玉痴傻的事,還是王夫人打定了主意要讓寶釵為寶玉沖喜的事,大家都是一力瞞著她的。

見她歪在榻上滿臉病容,提著一口氣和自己說話的樣子,寶釵心裡發酸,也不敢久待,說了些寬慰的話之後,就藉口探春找她有事,領著鶯兒出來了。

其實最近家裡忙亂,探春早被王熙鳳抓了壯丁,哪有功夫找她玩呢?

出了瀟湘館之後,主僕二人漫無目的,又不想回家去聽夏金桂花樣繁多的謾罵,便乾脆就在園子裡閒逛。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王夫人喊她,“寶釵,我的兒,你有空怎麼不去我那裡坐坐,反而到這裡來了?”

寶釵猛然回神,便見王夫人領著兩個丫鬟就站在不遠處,看她的眼神帶著審視和防備。

她心頭一驚,連忙用眼角的餘光四下打量了一番,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她和鶯兒竟然走到了怡紅院附近。

想到自寶玉病了之後,她和母親只在眾人都來的時候探望過一回,再往後王夫人便對怡紅院嚴防死守,除了賈母和她自己,誰都不讓進來。

雖然她是漫無目的地走到了這裡,可落在王夫人眼裡,定然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寶釵心思急轉,本就恍惚的神情變為憂慮之色,卻又強撐著笑道:“寶兄弟一直不好,我心裡著實擔憂,心神不定的,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來了。”

擔憂是真的,心神恍惚也是真的,不知不覺走到這裡更是真的。

只不過,她擔憂的究竟是寶玉,還是她自己的未來,就不好說了。

如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糊弄王夫人是足夠了。

果然,王夫人審視了她片刻,見她面色絲毫不改,眼神也沒有半點慌亂,心裡就信了七八分。

她雖然惱怒寶釵違揹她的命令,擅自來探望寶玉,但寶釵對寶玉的事如此上心,就讓她心下頗為受用了。

畢竟,天底下哪個做母親的,不希望兒媳婦一顆心都扎到自己兒子身上?

若是兒子對兒媳婦冷淡淡的不大喜歡,那做婆婆的可就更滿意了。

從這兩方面來說,寶釵簡直就是王夫人心目中的完美兒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