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中風檀馳馬至百花街,砭人肌膚的寒風夾雜著冰涼的雪花吹得她渾身泛冷,兩刻鐘後馬匹停在一幢錦繡豐隆的高樓前。

紅袖閣的門面宏闊豔麗,朱梁畫棟之上遍佈錦繡宮燈,絲幛綺窗朦朧曖昧,調笑聲和絲竹管絃歌舞聲不絕於耳,紅粉佳人穿梭其間,一派紙醉金迷之相。

風檀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樓前有眼力見的小廝前來牽馬,並壓低聲音道:“風公子,任老闆出京還沒有回來,把閣中一切事宜都交託給了麗娘,麗娘說她在三樓丙號房等您。”

說罷小廝遞給風檀一把鑰匙,“事態緊急,您從側門進去。”

三樓的客人與一二樓相比少了很多,耳畔男女交合的曖|昧聲音淡去,風檀停在丙字號房前,扣了扣門,道:“麗娘。”

緊閉的房門怦然開啟,一隻纖細漂亮染著蔻丹的手指猛地從中伸出,將風檀一把拽了進去。

麗娘俏麗眉目間盡是焦灼之色,雪白皓腕上纏著的金絲螺線也被她糾的紛亂,“風小哥,你可算來了,都快急死我了!”

“前日婉娘因那兩位大人之死被官差緝拿,我便知道紅袖閣要出大事了,果不其然,一日後,刑部尚書高聿又派了一隊衙兵來,將晚舟強行帶走!晚舟是官妓沒錯,可她今年才十四歲啊,還是個半大孩子!況且紅袖閣的女子沒有朝廷頒發的赦免文書是不能被人帶出閣的!高聿有什麼資格帶走晚舟,還將她送給了那個狠厲閻王!”

“我已去信任平生,她收到訊息會立刻趕回來,但在這之前,晚舟的訊息我們無從得知,這可如何是好?”

“任平生她平時不出京,偏偏這時候出京,把這爛攤子交給我,我哪能招呼得了這群披著官服的豺狼虎豹啊!”

她噼裡啪啦說了一番話,言語潑辣條理清晰,末了問出心中的疑問:“那兩位大人的死與婉娘有關沒錯,可高聿把晚舟獻給蕭殷時又是為什麼呢?”

方才策馬前來的途中風檀已將此事的前因後果梳理了一番,她道:“死去的兩位大人分別是戶部和兵部的人,而如今的兵部和戶部暗地裡早已歸屬楚王鳳霆宴。”

麗娘醍醐灌頂,道:“是黨爭!崇明帝多年無子,嫡親公主八年前下落不明,膝下只有一個庶出的公主承歡。來日陛下駕崩,皇位必會在景王與楚王之間擇其一,被暗殺的兩位大人是楚王鳳霆宴的人,所以兇手極有可能是景王鳳樘。”

風檀否定道:“這件事沒有這麼簡單,就算殺了兵部和戶部的人,兵部和戶部也不會歸景王所有,相反他還會惹禍上身,賠本的買賣鳳樘不會做,背後定有他人在攪弄風雲。而高聿將林晚舟獻給蕭殷時的目的就比較容易瞧明白。”

麗娘問道:“是什麼?”

“皇帝施壓讓刑部月內查出真兇,並派刑科督查。我不過是一個七品給事中,高聿不會放在眼裡,他真正忌憚的是身處最高監察院的左都御史蕭殷時。蕭殷時已在大晄權力中樞,財他不稀罕,尋常女色他不喜歡,可若是送到枕畔的是帝京第一美人呢?高聿在賭,賭贏了他官職無憂,輸了也不過是知法犯法,罰俸三月罷了,當然,這也只是我的猜測。”

麗娘罵道:“這個卑鄙無恥的髒老頭,下三濫的狗東西,□□裡的那根屌怎麼沒爛在裡頭!”

風檀看她一眼,麗娘訕訕道:“奴家說話粗俗慣了,嚇到風公子了吧?”

風檀道:“沒有,你罵得很好。”

婉娘噗嗤一笑,心中樂得開懷。從前任平生只告訴她,她們盈利得來的部分銀子暗地裡用來資助給了一個八歲大的遠方鄉下小男孩兒,那男孩也同她們一般幼時家中遭遇變故,不同的是,他是個男孩,還是個天資聰穎的男孩,是個有資格參加科舉入朝為官的男孩。

任平生她將餅畫的極大,說這孩子以後入朝為官,做成大官了,就請旨把她們全部救出去,以後姐妹們成為自由身,刺繡種地,漿洗買賣,幹什麼不能養活自己。

於是她們等啊等,盼啊盼,書信交由任平生寄給遠方男孩一封又一封,大概都是問些什麼缺不缺銀子,鄉下人有沒有苛待他之類的話語,她們可寶貴他啊,就算未曾見面,他也是希望啊。

就這樣一封又一封的信寄過去,九年之後,任平生終於鬆了點口風,說那孩子已中舉入仕,於是她們的日子越發有盼頭。

紅袖閣寸寸樂土,卻不是她們的樂土。紅袖閣處處繁華,她們卻只覺這裡無限淒涼。她們想出去,哪怕能在被誅殺的父母親前拜一拜也好。

麗娘想到這裡眼睛有些潮溼,她狀似無意地擦了擦眼角,對著風檀道:“婉娘遭此橫禍,在獄中肯定受大苦了吧。晚舟她年紀最小,也不懂事了些。閣中姐妹除了我與任平生,其餘人還不知道風小哥就是她們心心念唸的小官人。話說回來,小哥準備怎麼救出晚舟啊?”

風檀也為此事頭疼,在蕭殷時手中搶女人跟與閻王爺搶死人有什麼兩樣?

不,還是有的。

蕭殷時比閻王更加可怕。

“我會想辦法,”風檀的手指摸上門閂,手臂用力將門開啟,暖光傾瀉而入,她回眸深深望麗娘一眼,“林晚舟,絕不能出事。”

少年本就長了一雙極為好看的眼睛,回眸時眼中堅執的力度直燙得人心臟發顫,好似旖旎的情意自光霧裡升騰瀰漫。

麗娘看痴了一瞬,她倚在窗邊,笑罵一聲,“真是見了鬼了。”

年近四十,竟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痴迷了眼睛。

***

風檀出了紅袖閣,孟河納布林立刻高舉著一把傘遮在風檀頭頂,“雪大,累,夜深,明日,再救。”

風檀接過孟河納布林遞來的傘,將麗娘給她備下的傘交給他,道:“孟叔,你又忘了給自己打傘。喏,快打上。”

孟河納布林的眼睛一動未動,固執地盯著風檀瞧。

風檀只好妥協道:“好,明日再救。如今夜已深,我也不能硬闖御史府呀。”

孟河納布林這才接下風檀遞過來的傘,道:“那回去,休息。”

他們在帝京租住的地方離繁華的百花街尚有些距離,天子腳下寸土寸金,風檀一個七品小官,每月俸祿四兩,所以她將房子租在了偏僻些的永壽坊,每月支付租金一兩,剩下的銀子節儉些的話每月也有剩餘。

小屋裡燭光昏暗,風檀飲下孟河納布林特調的可使嗓音變粗啞的藥湯,慢慢解開纏縛了一天的裹胸帶,才得以長舒一口氣。

翌日一早,不大的小院子裡一片銀裝素裹,庭院正中的老槐樹上棲息著一隻半米長的海東青,它眼瞳烏溜溜的亂轉,看到風檀推門而出的那一刻展翅飛到她跟前。

風檀伸出手臂解開它爪間的信筒,只見上面寫著三個小字,“仿春園”。

仿春園不是達官貴人聽曲作樂的地方嗎?

據她目前掌握的情報來看,蕭殷時此人並不愛聽曲,休沐日的時候大多時間仍舊在都察院辦案,嚴苛律己到令人髮指的地步,怎麼近日如此反常,又是收名妓又是聽名伶唱曲?

孟河納布林從廚灶上端來熱騰騰的玉米粥和一疊小米餅,對著風檀道:“用飯。”

昨夜回來後用完膳距離現下還不到四個時辰,風檀一點也不餓,她搖搖頭道:“孟叔,我不餓呢,你自己吃吧,我今日出去一趟,可能回來的會有些晚,不用備我的飯。”

孟河納布林伸臂攔下她離開的腳步,固執地道:“用早膳,再走。”

“好好好。”風檀無奈,喝下滿滿一碗粥後揚起飯碗讓孟叔瞧,“孟叔,我可是都喝光了。”

她邊繫緊禦寒披風邊笑道:“今日有耳福,去仿春園中聽小曲。”

孟河納布林在她身後默默收拾著碗筷,“風雨欲來,我知道的。在我面前,不必,強顏歡笑。”

風檀系衣帶的手指一頓,道:“好。”

仿春園是帝京有名的戲園子,位於籠月河畔,循廊渡水,一步一景。建園人的本事奇高,倚靠園中天然溫泉佈局,種植無數盆栽花草,使得院中四季如春,馥郁生香。庭園入口楹柱上有當朝首輔鄭觀鶴親自撰寫的提聯:“煙霞乘風音不斷,冬觀春日恰自然。”

仿春園裡德藝雙馨的名伶不少,卻只有一位,有八豔風骨,具傾世才情,是仿春園的活色招牌,名喚溯白。想聽他唱曲兒的達官貴人要至少提前三月擬定名錄,蕭殷時並沒有提前拿號,卻在今日入園之後指定要他來彈曲唱戲。

為風檀引路的小廝是個善談的,他邊走邊道:“咱們仿春園的規矩是制定給普羅大眾的......像蕭大人這樣雲端裡的人物,哪裡需要遵守園裡的規矩呢?”

說罷,他作勢扇了嘴巴一下,道:“哎呦,風大人,您瞧瞧我這張嘴就沒個把門的,小的可不是說您人微言輕啊,您可千萬不要往心裡去啊!”

“哎哎哎,我也不是這意思,哎呀,總之風大人,您可莫跟小的計較,小的就是看著大人生的好看,跟個天仙一樣,想跟您多聊兩句!”

小廝越描越黑,風檀看著他口不擇言又沒頭沒腦的樣子忍俊不禁,道:“你說得倒也沒錯,在如今的世道,強者是規矩的制定者,他們本身並不遵守規矩。既然今日我見不到溯白,可否允許我在園中一觀,看看仿春美景?”

“自然可以,”小廝見這位大人脾性隨和,言語間又熱絡起來,“只是您不要去東邊的鏡春堂,這院子吶,隨您閒逛!”

風檀答應得懇切:“定然不去。”

鏡春堂距離風檀現下的位置不算太遠,她折身穿過藻井廊簷,站在鏨工考究的兩尊戲子舞袖漢白玉雕塑前,仰首看著兩根粗大門柱上懸掛著書有“鏡春堂”的四尺長珈楠香大匾,提步走了進去。

高高搭建的戲臺子上空無一人,風檀視線下移,透過繁茂蔥蘢的花草枝丫,依稀能看到幾個錦衣衛模樣打扮的侍衛提刀佇立一動不動,她站在原地默默捋順早已打好的腹稿,提步上前的腳步卻在看到鵝卵石上緩緩漫出的鮮血一頓。

血?為什麼會有血?還是如此濃稠厚重的鮮血?!

園中有慘烈的聲音響起,“殺了我,直接殺了我!”

還有一人嘶聲大喊,“放開他————”

剔骨刀聲音不停,被剔骨之人聲音絕望又淒厲,似癲似狂大笑起來,“蕭殷時,你不會找到的!我詛咒你,你會死在這件案子裡,神佛無救!”

“哈哈啊哈,你會死的,再查下去你一定會死的!拿我威脅溯白?別痴心妄想了,溯白跟這件事......沒任何關係,都是我乾的!蕭殷時,你有本事直接殺了我啊!”

男人沉著冷靜的聲音傳來,“激將法對我沒用,要麼告訴我藏匿之地,要麼就在此處被削皮剔骨。”

“我不......我死也不會告訴你哈哈哈......疼疼疼疼啊......”

他似乎掙扎了一下,隨即活生生痛死過去。

風檀一隻腳邁進鏡春堂,被這樣慘烈的情景激得渾身一顫,她動作輕微,小心翼翼地緩緩收回這隻誤闖閻王殿的腿。

錦衣衛受訓多年,對聲音的敏|感程度遠勝常人,其中一位距離風檀最近的錦衣衛猛地抽出半截兵刃,向著風檀的方向怒目而視,高喊道:“來者何人?”

那道低沉威嚴的聲音再次傳來:“朱七,把人請進來。”

朱七領命,闊步走到風檀跟前,眯眼對著她一瞧,冷言道:“跟我來。”

方才一瞬驚魂,風檀懸起未降的心又高高提起,她跟在朱七身後繞過花枝,低垂著眸光不敢亂看,對蕭殷時的方向行拜謁之禮,“下官刑科都給事中風檀,見過蕭大人。”

一道戲謔年輕男聲饒有興趣道:“大人,看來是專門來找您的啊。”

風檀仍舊低垂著眸光,姿態謙遜恭謹,“見過微生大人。”

微生弦的表情變得有些意味深長,道:“只聽我的聲音便識得我?可我們不曾見過,風大人。”

蕭殷時來仿春園的訊息是刻意放出去的,他來此處卻無人知曉。

風檀低垂著頭顱,眼角餘光從微生弦的黑靴移至自己正在被鮮血浸溼的衣角,語聲從容:“下官做不到聽聲識人,是微生大人自己告訴我的。”

微生弦眼中的興趣愈發濃厚,“哦?說來聽聽。”

風檀道:“微生大人的足靴鞋尖微翹,仿飛龍翱翔之態,大晄唯有錦衣衛是如此式樣。另外,我拜謁蕭大人時,唯有微生大人含笑發聲,能在蕭大人面前如此神態自然的,唯有曾經的錦衣衛同知,如今的錦衣衛指揮使,微生弦大人。”

“倒是聰明。”微生弦側過頭對著蕭殷時道,“剛死了的那個我帶走處理,唱曲的這個伶人等大人審問完,北鎮撫司再來提人。”

“......至於這個白麵俏書生嘛,大人您有什麼需要的只管派人來北鎮撫司找我。”說罷,微生弦湊近風檀,在她耳畔道,“下官最近愛看皮影戲,風大人這麼嫩的麵皮兒,不用白不用呢。”

坊間傳聞微生弦對受刑之人的殘暴程度與蕭殷時旗鼓相當,且喜怒無常,嬉笑怒罵全憑心意,是一個乖戾病態的人。

他的呼吸打在風檀頰邊,陰鷙的氣息散佈開來,“你說是不是啊,風大人?”

風檀身體穩定未動,“大人說笑,小人面醜膚糙,愧不敢受。”

微生弦的氣息離開,風檀懸而未放的心卻提得更緊,她深吸一口氣,道:“蕭大人,下官今日無意打攪,只是事出緊急,不得不擾了大人......還望大人見諒。”

蕭殷時的眸光落在風檀身上,“起身說話。”

風檀慢慢抬頭,嘈嘈濁塵如潰決褪|去,在雪屑鋪陳著的紛繁花海前,濃厚鮮血在天光裡反射成的血鏡中,她看見了男人孤絕冷厲的身影。

鮮活生命的慘然流失與豔麗花朵的熱烈盛放讓人產生了極強的割裂感,這種奇妙的割裂感又因為眼前此人身上獨有的冷煞氣度而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竟有種詭異到極致的美感。

如同死亡與新生之間橫亙著一道過渡之橋,他孑立於橋,身披風雨,聯立陰陽,一如山岩恆堅。

蕭殷時身量極高,與孟河納布林這個異族人相比毫不遜色,天光下潛,光芒在這張極度英俊的臉上映出陰影,襯得輪廓愈發深邃,氣度也愈發深不可測。

如果說微生弦的威壓是外放刻意的,那麼蕭殷時給人的壓迫感便是內斂無形的,空氣都沉重得好似能把人壓垮。

蕭殷時刀鋒般寒冽的眸光落在風檀身上,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來,“何事?”

風檀在這樣強大的威壓之下將脊背挺得板直,道:“刑部尚書高聿昨日無旨將紅袖閣娘子送往蕭大人府邸,此事不合律法,下官懇請蕭大人能將人送回紅袖閣。”

這話驚得在場眾人一時間竟沒了反應,他們聽到了什麼?這小地方來的七品小官今日莫不是失心瘋了吧?!他這是想要檢舉大人嗎?

一個小小刑科都給事中,今日竟敢在都察院左都御史面前放肆,不是失心瘋就是嫌命太長了吧。

蕭殷時的隨侍孫丞怫然不鬱,“大膽風檀,你是說蕭大人犯法?”

風檀其實也想過徐徐圖之,可林晚舟才十四歲,在蕭殷時手中多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險,況且就算她鋪陳得再多,蕭殷時是什麼人,怎麼會看不出來她的目的,倒不如直接明白地將話說出來,興許還有迴轉的餘地。

“下官豈敢。”風檀抬首,對上男人不辨情緒的眸光,“下官拳拳之心,是為朝廷計,為蕭大人計。”

蕭殷時眼瞳如同鎖鏈,高大身體邁步迫近時鏈條在不斷縮緊,將她牢牢捆縛在原地。

他停滯在風檀身前不到一尺的距離,低眸近距離審視著風檀,“你倒是說說,怎麼個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