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轟隆隆——!!!’

聲音。

大樓搖晃的聲音。

大樓振動的聲音。

那就彷彿一頭龐大而狂暴的兇獸,正從大樓的下層朝著上方不斷攀進。

從十層到十一層,從十一層到十二層,十三,十四層。

大廈上端,位於二十二層的倖存者們忍不住地陣陣顫慄。

他們理應顫慄——哪怕他們能夠活到現在,本就是彙集了大量機運,能力的同時,自身還擁有相當充裕的組織性以及勇氣。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們就能夠接受眼前所發生的事情。

三分鐘前,這裡還有許多紙,筆,辦公用具。

五分鐘前,這裡還有許多死相可怖的殘損屍體。

但現在,它們盡數離去——它們像是被鞭撻的牲畜一樣狂亂地朝著樓層下方魚貫而入。然後,統統不見蹤影。

就彷彿下方有一個巨大的漩渦。

就彷彿有一張無形的巨口,正撕咬吞嚼著一層又一層的動和靜。

而現在——

‘轟——’像是什麼被打爆的聲音。

‘咯喇——’像是什麼被撕碎的聲音。

‘哐哐哐哐——’像是什麼被擠壓,被絞斷,被拼接到一起直到完全變形。

然後,一切便盡數迴歸於寂靜。

那停滯於二十一層的寂靜。

有人的雙手不住顫慄,有人的牙齒格格撞擊。

所有的倖存者,無論他們是公司的職員還是外來的訪客,是實習的學生,還是尋訪的刑警。他們在這一刻都意識到一件相同的事情。

‘呯——’

沉悶,厚重,有什麼龐大的事物正在靠近。

那像是山體在崩塌,像是海嘯在崩襲,像是遠古神話中的龍伯巨人,正在寬廣的曠野上行進。

‘呯——呯——!’

宛若雷鳴。

倖存者們不知道那是自己真切聽見的東西,還是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他們只知道,有龐大的,可怖的,銘刻在基因深處,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讓他們立刻逃離的東西,正在靠近。

那是……腳步的聲音!

渾身浴血的警察咬緊牙關,他舉起手中的槍便對準不遠處那虛掩著的樓梯間。他的聲音沙啞,而又堅毅,他嘶吼著,擋住其餘倖存者的身體。

“別過來!別過來!”燥熱的空氣,溢位無聲開啟的大門縫隙。敢於直視前方的所有人,在這一刻都彷彿看見了百翼千足的巨獸正在迫近。

這是足以壓斷再堅固神經的恐懼。

‘嘭——!嘭!嘭!’

槍響。

槍的響聲,伴隨著像是男人說話的聲音。

“唔,居然還有活著的啊。”那個聲音逐漸清晰,那個聲音源自一個人形的軀體。樓梯間的大門在開啟的時候碎裂。而像是男人的東西,所行進的每一步都伴隨著從他身上釋放出來的龐大熱氣。

熱浪讓空氣都變得扭曲。

熱浪讓那東西的輪廓變幻不定。

它抬起好像是手的肢體,然後便是一連串清脆的聲音——帶著火藥氣味的金屬殼體跌落在地。發出一連串乒乒乓乓的聲音。

那似乎……是彈殼?

這個像是人一樣的東西,用手便接下了一梭子的子彈射擊?

不,不是接下,而是撥開。就像是看見幾只擾人的蚊蟲,只是隨手將它們從眼前驅離。

它甚至都未必注意到這是有人在向他開槍射擊!

‘轟——’他身後的門突然飛起,似乎想要向它斬擊。然而它只是抬起手掌,門便成了碎裂壞毀的廢棄物品。

小插曲。

“下面已經安全了,你們可以沿著樓梯間撤離。走到十……嗯,現在應當是八層左右。你們就算是脫離了危險區。”

“以及,別坐電梯。”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他的聲音在這一刻具備無與倫比的說服力。

腺體正在顫慄,資訊素正在分泌。肉體顫抖著要求意志服從指令——是了,像是他這樣強大,可怖,無與倫比的上位存在……又有哪一個字,凡庸之輩有資格報以哪怕一絲一縷的懷疑?

“是……”倖存者們下意識地便齊聲答應。

他們無論身份,無論性別,無論老幼,都紛紛從藏身點中站起——他們會迅速並且徹底地履行他所下達的命令。因為那就是他們理所應當揹負著的命運。

直到一個聲音。

一個掙扎,茫然,又帶著些許不確定性的聲音。

“王真……同學?”

…………………………

王真收束了自己的注意力,在他的感知中,那令人不快的失序感正在減輕——模因不會恐懼,除非恐懼本身就是它的謬誤秩序——局勢並未好轉,但他至少在此刻,有閒暇將注意力投放到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之上。

似乎是有一群人……哦,一群倖存者。能活到現在,確實挺了不起。

不過自己剛剛不是說了讓他們下去?——唔,難道自己剛剛熱身過於激烈,以至於排程音律時出了一點問題?

他看見了警察——還活著的警察。

確實,在登樓之前,他的確知道有警察在大廈內部查訪,繼續去尋找那起在現在已經變得無關緊要的案件的蛛絲馬跡。而在一路上來的時候,他也的確沒有看到一具穿著警服的屍體。

巧合?抑或者隱藏的新規律?

視線隨即移轉,越過呆滯在那裡的警察。他在這一刻看見了是誰在發出聲音——聲音的源頭是一個栗色長髮的年輕女性。她的年紀應當和自己相近。

她好像認識自己……認識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麼,很久以前的自己,應當也記得起她的姓名?

腦海中翻滾著檢索著記憶。一個名字逐漸出現在了自己的腦海裡——中土的所有大學都有著被稱之為學生會的校內機構。而那場讓自己聲名狼藉的盜竊案,顯而易見地會在處理時和學生會扯上關係。

她似乎就是學生會的主席?

梅……欣雅。好像是這個名字吧。

是了,這場案件,重大事故的開頭。就是長青商業大廈內有一個姓梅的董事莫名其妙的死去。而現在看來,那位董事大概就是她的親戚?甚至是她的父母親?

那這群倖存者能夠活到現在,看來是有一些獨到的原因——或許,那位梅董事的死便是這場模因爆發的原點。而他的記憶抑或者意識碎片,有一部分作為模因的運轉邏輯鑲嵌到了這謬誤的秩序裡。

那她最好還是留在原地。

王真打了一個響指。

干涉的力量被覆蓋,調整的激素分泌被重置。這群足夠幸運的倖存者們,就此再度獲得了自主思考並且行動的權力。

“你留在這裡。”他說,指向那個女孩。“其它人自己決定。”

人群輕微地躁動起來,有些人嚥了咽口水,有些人想要開口說些什麼。而若非王真的兩次干涉,那個警察或許會是最先開口的那一個,然後會問一些不知所謂的東西。

“請等一下!這樣會死人的!”是那個女孩,她的聲音又快又急。

“身份會因為行為而疊加!我們只要還在工位上就是職員,只要做出工作的樣子就不會被這些東西攻擊!但我們只要離開辦公室就會再疊加一個訪客的身份——職員離崗會被攻擊,訪客擅自上崗也會被攻擊。同時身上疊加的身份越多,攻擊強度也就越大——我們沒法從這裡離開的!”

前言收回。

她能活到現在,不是,或者說不止是因為她身份特殊。

王真的目光朝她收束,視線從頭檢測到腳,宛若刀鋸讓她本能地微微顫慄。

“特意在我面前表現你那份小聰明……你想獲得什麼?”

眼前的女孩微微張開口,眼眸中那藏匿得極深的一末自信在這一刻化作恐懼。嬌俏的面容頓時染上了一抹不安,但很快又染上了一層堅定。

“我想……我想幫忙!”

強調目的,藏匿動機。不過王真也猜得出她的目的無非就是和自己搭上關係——確實,一個活在秩序世界中的天之驕女突然被可不曾知曉且不可抵禦的超自然力量摧毀了身邊熟知的一切。那麼,若是她真的足夠優秀,那她便必然會抓住一切機會,嘗試和超自然力量取得聯絡。

這種人,他見得多了。他也並不討厭這份野心。畢竟再怎麼說,這至少是一顆真心。

但是嘛……

“那你應該猜得到你接下來的命運。”

那雙驟然失去血色的薄唇猛地抿起。

“同學!她只是——”那個警察抬起手,想要說些什麼。

然而王真的動作,遠遠快過他的聲音。

“你幫我省了一點事,節省了我不少時間。”

他拿走了他手中的槍,最後一枚子彈還可運用——他現在想起自己在開門時被當做怪物槍擊,那麼摘下對方的警徽也合情合理。

而既然槍和徽都在他的手上,那麼,身份自然隨著行為而改易。

本應做出業績的職員。在違背公司規章時,被模因判處死刑。

本應修理損毀物件的修理工。在隨意破壞辦工用具時,會遭受攻擊。

本不應該給公司添亂的訪客。只要違反公序良俗,便不再能夠活下去。

這些都是錯誤,但它們相比起另一種規格的錯誤而言,簡直不值一提。

那便是……

本應保護無辜民眾的警察,將槍口對準無罪的平民甚至攻擊!

手槍的槍口,對準女孩的眉心。他在這一刻清晰地感知到那充盈眼前少女全身的顫慄和恐懼。

以及……那被他以物理手段抹除一切干涉手段的模因場域,正朝著他的身周急劇彙集。

情報是正確的,多個身份的疊加,的確會增幅模因對違序者的追擊力。

猜測是正確的,違序也有輕重之分。不同的罪責,對應著不同的效率的處刑。

“所以你可以慶幸,我現在的心情好得無與倫比。”

槍口下移。

從擊中後瞬間就會死去的眉心,轉移到擊中後還能夠苟延殘喘幾秒鐘的左側胸口——那裡,有一顆年輕的心臟正急劇跳動。但對於這個世界當前的常識而言,打頭和打胸基本沒有差異。

都是殺人而已。

“祈禱吧。”他說。“祈禱你能堅持到我騰出手時也不死去。”

他扣下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