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生走在那官道之上。

抬頭所見,是即將墜落而下的黃昏,似要將這周圍的山巒都給染紅。

陳長生晃了晃葫蘆,裡面的酒一滴都沒有剩下。

秋月釀原是打來想與那老道士共飲的,到頭來卻被那老道士一個人給‘喝’了個乾淨。

“害我沒酒喝。”

陳長生輕聲嘆了一句,吐出心中不快。

雖然他早已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但當知曉之際,還是會感到萬分不快。

可生老病死本就是人間常態,他也沒有任何辦法能夠阻攔這一切。

這大概是他最不痛快的一天了。

陳長生索性找了棵樹坐了下來,靜靜的等待著夜幕的降臨。

等那落入徹底淡去,他也該繼續下一個三年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聲音傳來。

“陳先生怎會坐在這裡?”

陳長生睜開雙眸,看了過去。

來者身著官袍皂靴,面覆黑鴉面具,然而卻沒有雙腿,猶如一縷魂魄一般飄在陳長生的眼前。

陳長生眼中閃過一絲錯愕,他有些不解,為何這東西會找上他,而且還喊了他一聲陳先生。

陳長生強裝鎮定,起身問道:“敢問巡遊…尋我何事?”

來的不是人!但也不是鬼!

而是這秋月坊城隍廟的陰司巡遊!

介於人鬼之間,稱為鬼神。

陳長生前些年醒來的時候就在秋月坊見過幾次,後來還去城隍廟拜會過,只不過並沒有跟這些陰差巡遊搭過話。

面具下的日巡遊發出了笑聲,接著卻是伸出手來揭開了面具。

在那面具揭開的那一刻,陳長生卻是忽的一愣。

巡遊拿著面具,看著陳長生笑道:“先生莫非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陳長生身形微頓,眼中難以掩飾的驚愕。

“你你你……”

陳長生回過神來,他吧唧了一下嘴,問道:“你怎的成了陰差了?”

洪三才笑道:“生時功德有數,城隍大人便提拔貧道成了陰司巡遊。”

陳長生聽到這話神色一頓。

然而下一刻,他卻是忽的大笑了起來。

洪三才疑惑道:“陳先生笑什麼?”

陳長生笑著說道:“陳某以為你已經死了呢,那秋月釀都灑在你墳前了,誰知你這時候卻又忽的出現,還成了陰差,洪三才啊洪三才,陳某險些被你耍了一通啊。”

洪三才也笑了起來,接著解釋道:“貧道也並非有意欺瞞先生,只是巡遊也需日夜更替,貧道也只能趁著黃昏之時才能抽空前來面見先生,先生莫怪。”

陳長生的笑容收斂了一些,說道:“沒死就好。”

“死了。”洪三才說道。

陳長生道:“死了一半。”

洪三才無奈一笑,點頭道:“先生說什麼便是什麼吧。”

陳長生笑了笑,卻是忽的看向了天邊。

那黃昏落日,已然落下山一半了。

他不禁說道:“可惜了,你來的不是時候,若早些來,咱們還能坐下多聊幾句。”

“貧道倒是覺得時候正好。”

洪三才上前坐下,與陳長生對坐而談。

陳長生問道:“正好?”

洪三才說道:“往年今日,貧道與先生坐於流雲觀前,一葫秋月,論長生仙道,可惜世事無常,如今貧道非人,但卻還能與先生對坐而談,還有什麼不是正好的呢。”

“是極是極。”

陳長生點頭一笑,說道:“可惜今年沒有秋月釀,要不然還能小酌兩杯。”

“時間還長,下次一樣也能與先生痛飲。”

“說話算話。”

“那是自然。”

兩人對視一笑,老友相見,總是有些說不完的話。

洪三才也想不到自己死後會成為陰差,甚至還能再次見到陳長生,一切自有一個‘緣’字。

洪三才問道:“如今成為巡遊,貧道反倒是想明白了許多事,原是貧道生前從未尋得那長生仙道,雖活了一百十四餘載,但說到底也只是長壽罷了,只有先生你,才是真的尋得了長生仙道。”

陳長生聽到這話問道:“何以見得?”

“沒有別的解釋。”

洪三才說道:“貧道與先生相識五十餘載,先生不老,不死,甚至連陰司簿冊中都尋不到先生的名字,唯有上仙才會如此。”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我看我像嗎?”

“不是像,而是就是。”

洪三才答道:“若非如此,先生又如何能看的到我呢。”

“我生來便看的見鬼神。”陳長生說道。

洪三才卻是說道:“獨具慧眼,亦非常人。”

陳長生玩笑道:“說白了你就是不把我當人看唄。”

“不是這個意思。”

洪三才哭笑不得,接著說道:“貧道是覺得可惜,生前明知仙人在前,卻始終悟不到仙道,大概是沒有仙緣吧。”

“我可不是仙人。”

陳長生搖頭否認,然後撇開話題道:“所以你這話的意思是,認命了?”

洪三才點了點頭,說道:“認命了。”

陳長生微微點頭,說道:“生時英傑,死後枯骨,人往往在最後一刻才會認命,此為常人之道。”

“先生所言極是。”

說話之間,那落日又下去了一半。

天色也愈發陰沉了起來

洪三才頓了一下,卻又開口道:“先前出坊之時,城隍大人曾問過貧道關於先生的事,同有一事託我與先生商量。”

陳長生愣道:“城隍大人?託你跟我商量?”

洪三才說道:“其實城隍大人很早就知曉先生您的存在了,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想找機會與先生見一見,又怕怕叨擾了先生,所以一直猶豫,這才託貧道來請先生。”

陳長生聽到這話有些受寵若驚,說實在的,他真不是什麼上仙,純粹就是身上的詛咒才讓這些人產生了一些錯覺。

看起來,秋月坊的城隍也誤會了!

這可怎麼辦……

洪三才笑道:“貧道成為巡遊,說不定也是拖了先生的福呢。”

陳長生擺手道:“跟我可沒關係,是你自己生前行善積德,才有了這個機會。”

洪三才卻是不認同,他始終認為自己是沾了陳長生的光。

洪三才也沒繼續往下說,而是迴歸正題道:“陳先生不如先給貧道個答覆,我也好告知城隍大人。”

陳長生轉頭看向天邊。

落日只餘下了些許輪廓,很快就要沉下去了。

他倒也想去見見城隍大人,一來是見識一下這個世界的城隍,二來則是想尋找一下有沒有什麼辦法能破除自己身上蜉蝣的詛咒。

“時不待我。”陳長生不禁搖頭。

“時不待我?”

洪三才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嗯。”

陳長生回過頭來,說道:“既是城隍大人有請,陳某自當前去,不過今日恐怕不行了。”

“那是何時?”

陳長生答道:“恐怕得到三年之後。”

洪三才聽後點了點頭,這與他料想的差不多,陳先生一直都是如此,每三年便會來見他一見。

最後一抹餘暉就要落下。

陳長生打了個哈切,一股睏意襲來,說道:“我該走了。”

“三年後的今日,陳某定當赴宴。”

“我送送先……”

洪三才就要起身相送,然而下一刻,他卻是忽的呆住了。

在那最後一抹餘暉落下之際。

陳長生的身影忽的變的虛幻起來。

洪三才眨眼以為是自己眼花了,然而,這一切,卻又是確確實實發生在他眼中了。

天色暗淡。

陳長生的身影竟像是飛沙一般,在一陣風吹過之際,散落而去。

僅是眨眼之間,便再無蹤影。

洪三才神色錯愕,好一半晌才回過神來。

“來去無蹤,果真上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