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櫻這天晚上睡在盧老夫人屋裡。

如她所料,盧老夫人果然極是不情願孫子們跟她有瓜葛,在她吞吞吐吐地說出了盧元禮的糾纏後,盧老夫人當即留她在臥房外間住下,並再次承諾儘快送她返回錦城。

此時裡間漆黑一片,盧老夫人早睡熟了,蘇櫻貼著心口藏著竇晏平的信,一時歡喜一時憂愁,怎麼都睡不著。

她是在裴家認識的竇晏平。裴羈年少成名,才學品行為當世所重,長安城中的高門大族都願意自家子侄與他結交,因此裴羈的身邊總圍著許多青年才俊。

她從那些人中,一眼就挑中了竇晏平。

父親出身名門,母親是南川郡主,他為人正派性格爽朗,內宅裡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實在堪為良配。

這段情,起初並不是情,是她為自己找的出路。那時候她剛到裴家,裴家上下厭憎崔瑾毀人家庭,俱都不待見她們母女,而她先是經歷喪父之痛,又跟著母親兩次改嫁,怕極了這種漂泊無依的感覺,再加上年紀小閱歷不足,唯一想到的出路便是尋個可靠的人嫁了,從此再不必跟著母親到處漂泊。

她選中竇晏平,起初只因為竇晏平符合她的條件,然而現在。

心裡突然湧起纏綿的情思,她現在,是真的很想他。想見他,想依偎在他懷裡,把這些天的憂懼惶恐全部向他傾吐,想讓他溫暖的手撫著她的頭髮,撫慰她孤獨飄蕩的心。

蘇櫻緊緊捏著那封信,每一個字都爛熟於心,卻還是想起來再看一遍,然而若是點燈,就怕驚動了裡間的盧老夫人,正在猶豫時,忽地聽見外面一聲輕響,卻像是什麼東西掉了下來。

蘇櫻心裡一驚,連忙坐起來,拽過衣服披上。

窗外,盧元禮從屋頂一躍而下,正要伸手撬窗,手腕上突地一疼,盧元禮冷不防,倒吸一口涼氣,跟著聽見咚一聲輕響,方才打中自己手腕的東西掉下去,落在階下。

是個石子。盧元禮撿起來在手中,壓著眉低喝一聲:“誰?”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風吹樹梢,影子在牆上晃動,是誰躲在暗處打中了他?

屋裡,蘇櫻一下子聽出來了他的聲音,驚得後心裡一片冷汗。

她知道盧元禮無法無天,但還是沒想到他竟敢在深更半夜,在盧老夫人就睡在隔壁的情況下,摸到這裡。

窗外,盧元禮一躍跳上屋頂,一痕初月斜掛天邊,星子不多又有云,夜色昏沉沉地辨不清方位,方才暗算他的人藏在哪裡?又是因為什麼要暗算他,難道是,蘇櫻?

心思一轉,再次跳下屋頂,伸手向窗欞上摸去,身後風聲微細,立刻又有東西破空而來,盧元禮聽聲辨位,一扭身躲開,急急幾個起落,向著暗器來處追過去。

是為了蘇櫻。小娘子看起來嬌嬌弱弱可憐得很,以為是手到擒來,沒想到竟暗中藏著幫手,深更半夜還在外頭給她把門。盧元禮腳尖點著屋瓦四處找尋,冷不防聽見底下噗一聲響,緊跟著盧老太太的聲音響了起來:“什麼動靜?”

燈光很快亮起來,丫鬟婆子們都驚動了,喧嚷著起身答應,外面的護院聽見動靜也開始往這邊跑,盧元禮摸不清底下出了什麼事,閃身躲在樹影子裡,此時也顧不得再找那個偷襲的人,只盯著下面看。

屋裡,盧老夫人披衣坐起來,問道:“剛剛是什麼動靜?”

她上了年紀睡覺輕得很,稍稍一點動靜就醒,更何況方才那噗的一聲響,聽著就像在耳朵邊上似的。

屋外,蘇櫻裝作剛睡醒的模樣,揉著眼坐起來:“怎麼了?”

“方才老夫人聽見有動靜,”趕來的侍婢話沒說完突然驚叫一聲,指著床帳不遠處的窗戶,“櫻娘子,你的窗戶……”

蘇櫻回頭一望,跟著驚叫一聲:“窗戶怎麼破了?”

盧老夫人被侍婢扶著走出來時,就見上夜的婆子舉燈照著雕花蓮瓣紋的窗戶,打春後新換的明光窗紙破了個洞,夜風冷嗖嗖地直往裡頭灌,吹得燭焰搖晃不定。

四下一望,蘇櫻瑟瑟地躲在角落,似是怕極了,頭都不敢抬,盧老夫人繃著臉問道:“怎麼回事?”

“我睡得正沉時聽見大母叫,醒來一看就這樣了。”蘇櫻低頭抹著淚,怯怯地提醒,“大母,會不會是有賊?”

一句話說的盧老夫人驚疑不止,護院的頭兒恰在這時隔著門回稟道:“老夫人,窗戶底下掉了兩個石子,看著像是有歹人探路,某已經讓人去搜了。”

“搜,好好搜!”盧老夫人怒道,“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敢來我將軍府做賊!”

無數火把點起來,照得四下一片通明,護院們四下亂找,盧元禮再難藏身,趁人不注意,一躍到隔壁牆頭上,飛也似地跑了。

半個時辰後,蘇櫻跟著盧老夫人換到廂房住下。

雖然並不曾發現賊人,但鬧出這麼大動靜誰也不敢就這麼算了,依舊在到處巡邏查詢。

盧家各房兒郎媳婦聽見動靜也都急忙忙過來問候,怕堂屋不安全,張羅著送盧老夫人搬到廂房安歇。

盧元禮是最後一個趕到的,蘇櫻低著頭站在盧老夫人身後,忽地覺得有人盯著自己,抬頭時,盧元禮衝她咧嘴一笑,蘇櫻連忙轉開頭。

“都回去吧,”盧老夫人折騰了半夜又累又煩,“以後上心看著點門戶,鬧賊都鬧到我這裡來了!”

人群散去,蘇櫻扶著盧老夫人進去臥房,柔聲道:“大母,要麼我在屋裡守著你吧,出了這種事,我實在是不放心。”

盧老夫人點點頭,指指床邊的小榻:“你睡那裡吧,可憐見的。”

侍婢放下帳子,盧老夫人翻騰了一會兒睡著了,夜燈遠遠地掛在壁上,蘇櫻閉著眼,想著方才的事,腦子裡亂哄哄的一刻也不能睡。

方才是她打破窗戶,驚醒了盧老夫人。

經過今夜這麼一鬧,接下來幾天主院一定會加強戒備,盧元禮應該不敢再動。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她還是得儘快脫身,否則永無寧日。

可是,脫身後能去哪裡呢?蘇櫻想不出來。

前兩天以為竇晏平變了心,所以她籌劃著回錦城。但其實錦城那邊也是無依無靠,蘇家人丁不旺,近支親眷沒有,遠房親眷從父親死後母親改嫁也都斷了聯絡,便是回去了,如果盧元禮不罷手,她依舊還是死局。

而崔家又早就與母親斷絕了來往,就連母親過世,崔家也不曾派人來弔唁。究其原因,當初父親死後母親返回長安,崔家要求母親守節,母親不肯,之後幾嫁幾離聲名狼藉,崔家向來看重聲譽,自然要將這個不聽話的女兒剔除在外,至於她這個外孫女——唯一疼愛的她的外祖母去年也已過世,崔家再沒有人會替她出頭了。

也許盧元禮正是知道這點,所以才如此肆無忌憚吧。

蘇櫻緊緊捂著心口處那封信,心底湧起一股苦澀又纏綿的情感,眼下,她只有竇晏平了。

等他回來,他會幫她想辦法的。以她的出身想要嫁進竇家很難,但只要竇晏平不變心,他們總能熬到那一天。

心裡卻突然一驚。裴羈已經知道了她和竇晏平的事,那就不難推測他們是在裴家開始,進而推測出她那段時間格外的親近示好,都是為了利用他,接近竇晏平。

完了。腦顱裡嗡一聲響。白日裡諸般忙亂,竟忘了這一層,竟還妄想裴羈給她撐腰。他都已經知道了吧,她那些心機利用,他會不會告訴竇晏平,或者,已經告訴了竇晏平?

急急掏出懷裡的信想看,盧老夫人似被驚動,咕噥著翻了個身,蘇櫻再不敢動,極力平復著心緒,一字一句回憶著信上的內容——

不,竇晏平還不知道。他心底坦蕩,若是知道了,信中必定會提及。那麼裴羈,還不曾告訴他。

她還有機會。她得攔住裴羈,不能讓他告訴竇晏平。那些見不得光的過往必須藏著瞞著,不能讓竇晏平知道他們的一切,都始於她的算計。

可是,她怎麼可能左右裴羈?蘇櫻緊緊攥著信,一陣絕望。他從不是她能應付的人,竇晏平的事能瞞過他已是意外,又怎麼可能再讓她得手?

千頭萬緒一時湧來,蘇櫻深吸一口氣,逼著自己全都放下,先睡一覺。

她會想出辦法來的,上次她既然能騙過裴羈,這次,也一定能。

***

盧老夫人夜裡折騰到了,第二天起得便比平常晚了些,撩開帳子一看,旁邊小榻上已經沒了人影,隨口問道:“蘇櫻呢?”

“櫻娘子天不亮就起來了,擔心老夫人昨夜受了驚嚇,去廚房給老夫人熬安神湯了。”心腹侍婢夏媼上前服侍著穿衣,低聲道,“老夫人,我查過了,昨晚上出事的時候只有大郎君不在自己屋裡。”

盧老夫人臉一沉,半晌咬牙道:“這個孽障!”

“也許是趕巧了。”夏媼打了熱手巾送過來,勸慰道,“大郎君是個心裡有成算的,應該不至於。”

“熱孝裡頭,又是他妹妹,若讓人抓住了把柄,這輩子的前程就都完了。”盧老夫人思忖著,“過所辦好了嗎?趕緊送蘇櫻走人,攪得一家子不得安寧!”

忽地聽見外間有動靜,卻是蘇櫻回來了,盧老夫人擺手命夏媼不要再說,跟著簾子一晃,蘇櫻提著食盒笑盈盈地進來了:“大母昨晚睡得可好?我熬了安神湯,做了筍肉饅頭還有些小菜,大母嚐嚐吧。”

“還是你有孝心。”盧老夫人點點頭,“這幾天就跟著我睡吧,不要亂跑。”

蘇櫻鬆一口氣,看來盧老夫人也知道了是誰。忙道:“是。”

屋外,張用從房頂掠過,藉著樹木的遮掩穿出盧府,越過各個坊市,回到裴家。

書房門開著,隔窗望見裴羈手執書卷坐在案前,張用快步走近:“見過郎君。”

裴羈抬眼:“何事?”

“昨夜盧元禮想要偷闖蘇娘子的臥房,”張用頓了頓,裴羈只吩咐盯著盧元禮,並沒要他出手干預,然而堂堂男兒,怎麼能眼睜睜看著盧元禮做那種齷齪勾當而不管呢?若是裴羈因此責罰,他也認了,“某自作主張攔住了,請郎君責罰。”

眼前再次閃過點在盧元禮領口處那纖白的指尖,裴羈垂目,許久:“繼續盯著。”

聲音無喜無怒,張用一時也猜不透他作何打算,只得告退:“是。”

張用走了,書握在手裡卻看不進去,裴羈沉默地坐著,一絲意想不到的怒意驀地升起。

她還是那些伎倆。以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竇晏平,由著她玩弄於股掌之間麼!

窗外一陣鶯雀亂啼,裴羈起身走近,那雀兒怕人,嗖一聲飛遠了,裴羈負手看著。

離開一年多,本該心如止水,卻還是輕而易舉,被她擾動了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