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元禮將近午時才回到家中。

原以為王欽找他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到了卻只是王欽的隨從詢問數月前他丁憂時未曾交接完的一些事項。王欽身為太監頭領,樞密使,連皇帝也得忌憚三分,盧元禮所在的金吾衛屬王欽管轄,從前他也算得上是王欽半個心腹,哪知丁憂卸職之後,連面也見不上了。

世態炎涼大抵如此,他一日無權無職,王欽便一日棄他如敝履。盧元禮想起近來官員多有走門路奪情不丁憂的,只要王欽發話,他也能奪情,重回金吾衛,忙向王欽報了求見,哪知等了一個多時辰也不曾見著,此時頗頗有些窩火,大步流星走進門來,夏媼正候在那裡:“大郎君,老夫人讓你立刻過去一趟。”

又是為了蘇櫻。盧元禮瞥她一眼:“就說我沒回來。”

“方才門上已經回稟老夫人了。”夏媼勸道,“老夫人一向疼愛大郎君,何苦跟她硬頂?過去說幾句好話服個軟,天大的事也都沒了。”

盧元禮輕嗤一聲,轉頭去了正院,盧老夫人一看見他就拉下了臉:“孽障,跪下!”

盧元禮沒跪,站在跟前挑著眉:“大母這是怎麼了?”

“混賬東西,你老子的熱孝還沒過呢!”盧老夫人一巴掌拍在憑几上,怒道,“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我把話給你說明白,你看上誰都行,唯獨蘇櫻不行!崔瑾是你耶耶明媒正娶抬進門的,說破大天蘇櫻也是你妹妹,你要是敢做出什麼讓人抓住了把柄,我絕不饒你!”

盧元禮笑了下:“玩玩罷了,誰還當真?我又不打算娶她。”

“放屁!”盧老夫人抓起手杖砸過來,“你耶耶為了崔瑾鬧得雞飛狗跳,大好的前程丟了不說,還貶到隴右丟了性命!她們母女倆根本就是喪門星,你要是敢沾惹,我打斷你的腿!”

一年前崔瑾剛與裴道純和離,轉頭便嫁了盧淮。坊間傳言都說崔瑾未和離前便與盧淮暗通款曲,雖然裴道純不曾說過什麼,但御史言官因此接連彈劾,再者裴氏數百年世家,族人多有在朝中身居高位的,難免同氣連枝,盧淮因此被貶出京,又得了急病,死在前往隴右任職的路上。

手杖照著面門打來,盧元禮一把抓住:“大母放心,我心裡有數。”

他一直覺得盧淮的做法愚蠢至極,豈能為個婦人自毀前程?比如他現在對蘇櫻,雖然志在必得,但娶為妻子是絕不可能的,蘇櫻出身低微又有崔瑾那樣名聲不佳的親孃,這樣的女子玩玩就行,真要娶妻,得娶那種出身高貴,於前程有助益的。

“你有個屁的數。”盧老夫人沉著臉,“你看不出來嗎?裴家對蘇櫻很不一樣,裴羈幾次三番過來看她,他那樣的身份名聲,如果不是真把蘇櫻當妹妹,怎麼肯趟這趟渾水?你趁早收拾起你那些念頭,少給我惹禍!”

盧元禮笑著搖頭:“成。”

裴羈對蘇櫻,的確有些過於關切了——難不成也看上她了?不,不可能,裴羈又不是他,他們那種人禮義廉恥比性命還要緊,就憑蘇櫻曾經是他妹妹這一條,就斷不會起這種念頭。

“老夫人,”夏媼在簾外小聲提醒,“櫻娘子回來了。”

盧老夫人向窗外一望,蘇櫻正和一個身量高高的男子走進來,她老眼昏花看不清臉,便以為是裴羈:“你瞧瞧,又是裴羈送她回來,你瞧瞧他們那個親熱勁兒,裴羈對她好得很呢。”

“不是裴羈,”盧元禮望著窗外,蘇櫻身邊的少年素衣玉冠星眉劍目,舉手投足間一派軒裳華胄的世家風度,他認得,五陵子弟這一輩中最佼佼者,“是竇晏平。”

“竇晏平,”盧老夫人想了半晌才想起來是誰,吃了一驚,“怎麼是他送回來的?”

是啊,居然是他護送蘇櫻,這個嬌滴滴彷彿一推就倒的美人,還真是越來越讓人意外了呢。盧元禮直勾勾地盯著,蘇櫻和竇晏平一前一後隔了半人多的距離,彷彿只是尋常相識,可他不瞎,看得出他們之間無聲流動的情愫。他兩個,有私情。

“大母,我回來了,”侍婢打起簾子,蘇櫻走進門來,柔聲回稟,“我裴阿兄陪我去的灞橋,後來裴阿兄有事,託竇郎君送我回來的。”

竇晏平跟在她身後進來,躬身向盧老夫人行禮:“晚輩見過老夫人。”

裴羈,竇晏平,她的靠山還有多少。盧元禮笑了下:“妹妹只要說一聲,我自去接你,何必麻煩外人?”

“我與裴兄親如弟兄,蘇娘子便如我妹妹一般,”竇晏平介面道,“不是外人。”

“是麼?”盧元禮抬眉,“我竟不知我妹妹有這許多好兄長。”

“現在知道也不遲。”竇晏平帶著笑,話說得卻絲毫不客氣,“盧兄放心,只要有我和裴兄一日,就一日不讓蘇娘子受委屈。”

盧元禮徹底拉下了臉,幽綠雙眼閃著兇光:“是麼……”

“元禮退下,”盧老夫人打斷他,“我與竇小郎君有話要說。”

她沉著臉帶著威脅,盧元禮頓了頓,勾唇一笑:“成。”

掀簾出來,身後傳來竇晏平的語聲:“晚輩以後會時常過來探望蘇娘子,還請老夫人允准。”

好個蘇櫻,還真是小看她了。盧元禮慢慢走著,忽地回頭,看夏媼一眼。

午食過後,趁盧老夫人小憩的功夫,蘇櫻回了自己院子。

行李還依原樣放著,仔細清點後,果然沒有那幅灞橋柳色。

“好像一開始收拾的時候就沒見著。”葉兒道。

蘇櫻頓了頓,她已經不記得了,那幾天的記憶都是模糊的,雖然她一直覺得這些天裡她與平常並沒有什麼兩樣,但事實上,還是不一樣的。

“去夫人屋裡找找?”葉兒道。

蘇櫻沉默著,許久,起身去了崔瑾院裡。

除了最開始收拾遺物那兩天,之後她再沒來過這裡。此時再看各處略顯陌生的擺設,才發覺母親赴死之前應該是整理過的,那麼那幅畫。

書架上沒有,箱籠裡沒有,母親素日坐臥處也沒有。蘇櫻找著想著,餘光突然瞥見角落裡的博山爐。

這香爐,從前擺在畫案上。

蘇櫻慢慢走近,定睛看了一會兒,伸手開啟。香消灰冷,最上面一片片蝶翼般的灰燼她認得,是燒化紙張留下的。那幅畫,母親燒了。

那時候,那個決定赴死的夜晚,母親在想什麼?蘇櫻猜不出,手指撫過,大片的蝶翼隨之碎成粉末,從前的情形流水般淌過眼前。

母親很美,淡漠疏離,讓人仰望又無法靠近的美。小時候她總是千方百計親近母親,但母親對她永遠都是淡淡的,除了教她作畫的時候。那時候母親會笑,會耐心講解,亦會嚴厲地批評她,那時候的母親,是活生生的,跟別人的母親一樣的,愛她的母親。她曾經最喜歡的便是作畫,那是關於母親最美好的記憶。

蘇櫻蓋好博山爐,起身離開。

都過去了。無論那天夜裡想了什麼,母親都決定赴死,哪怕這樣會讓她在盧家萬劫不復。而她,母親教她作畫重性靈,求逸品,教她高雅的趣味和畫技,她卻用來繪製世俗流行的花樣紋飾,賺得一貫貫錢財,安身立命。

她們母女,骨子裡是同樣的涼薄自私。

“要不要問問周姨?”葉兒提醒道,“也許她知道點什麼。”

母親的侍婢阿周,她們喚作周姨的,母親出事前放了身契送走了,她是自幼服侍母親的,心腹中的心腹。

蘇櫻搖搖頭。母親是自盡無疑,那幅畫大約是太喜愛所以燒了一起帶走,便是找回阿周,她也沒什麼可問的。

出得門來,午後的暖陽熱乎乎地披灑在身上,心底的陰霾稍稍驅散,蘇櫻長長吐一口氣。竇晏平今天就要告訴家裡他們的事情,他母親,會答應嗎?

郡主府。

啪!茶碗砸在地上,薄薄的秘色瓷片四下飛濺,南川郡主怒道:“不行!”

竇晏平吃了一驚,他雖預料到此事不會順利,但沒想到南川郡主竟如此嗔怒,忙道:“母親,要麼你先見見櫻娘?她聰慧善良……”

“不見!”南川郡主打斷他,“你立刻跟她斷絕來往,這事莫說我活著,便是我死了也休想!”

竇晏平越發吃驚,他與南川郡主母子兩個極是親近,從不曾聽母親對他說過這種狠話。壓著驚疑勸道:“蘇家雖然身份不顯,但也是清白人家,而且櫻娘她真的很好……”

“她好不好的,這事都不行。”南川郡主喚了家令,“送小郎君回房,沒我的話不準出來!”

家令帶著僕從上前,竇晏平喝退了,急急說道:“母親一向通情達理,為何不肯聽兒子……”

“帶他回房,”南川郡主厲聲道,“立刻!”

僕從們大著膽子上前架走,竇晏平回到房中,百思不得其解。自他幼時起父親便常年駐守劍南道,直到十歲時父親病死,父子倆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是南川郡主一手將他帶大,母子情分比尋常更深許多,何況母親性子寬厚,通情達理,怎麼這次反應如此激烈,話都不曾聽他說完便發了這麼大的火?

門窗都從外面鎖了,侍衛裡三層外三層的守著,此時大白天,想脫身也不容易,竇晏平隔著窗戶喚著侍從:“去給裴三郎君傳個信,請他明日去看看蘇娘子。”

原本跟蘇櫻約好了明天過去,眼下能不能脫身還是未知,得請裴羈過去盧家看看她,震懾盧元禮。

日落時分,裴羈從宮中返回家裡。

太和帝親自召見了他,詢問了魏博六州的情況,又問他今後的打算,從前在朝中任職時君臣之間也算親近,但時隔一年多後,這樣的示好,應當別有深意。

“裴郎君,”門前一人迎上來,裴羈抬眼,認出是竇晏平的侍從,“我家郎君請裴郎君明日過去看看蘇娘子。”

看來竇晏平在南川郡主那裡碰了壁,應該還很嚴重,不然不至於請他代辦。裴羈邁步向內:“回覆你家郎君,我明日無暇。”

他不會去,也不會再見蘇櫻。兒女私情有百害而無一利,更何況是蘇櫻。狡詐,涼薄,出身低微。無論她母親與裴家的恩怨還是他們曾為兄妹的過往,都只會成為他的汙點。

裴道純等在庭中:“她……安葬了?”

裴羈知道他問的是崔瑾,這幾天裴道純坐立不安,翻來覆去唸叨的都是崔瑾死得蹊蹺,也許他只是不肯相信崔瑾竟然為盧淮殉情了吧。裴羈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你可曾查問過她的死狀?有沒有什麼可疑之處?”裴道純明知他不會回答,依舊忍不住追問,“是在灞橋撒的骨灰?她很喜愛那裡,她未出閣時畫過一幅灞橋柳色圖,從長安帶去錦城,又從錦城帶回長安,異常珍愛。”

裴羈抬眉:“父親既如此關切,何不自己去查?”

裴道純張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裴羈轉身離開。

裴道純不敢。他對崔瑾恨之入骨,又片刻不能忘懷,他不敢讓別人發現他這種可笑的心態。

就如他,亦不願被任何人窺見他千里迢迢趕回長安,非是為了公事,而是聽說,她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