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人算不如天算

春日的陽光自層層疊疊的輕紗垂幄中灑落進來,光陰斑駁,不過車廂內的青葛,卻感到絲絲寒意。

青葛端坐在那裡,面上不見波瀾,心裡卻想起莫經羲說的話。

莫經羲說,他家小姐的夫婿二十有三,相貌俊美,是無數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還說他性子不好……

而她的主人寧王,年二十有三,為天子第七子,配金戴紫,矜貴無雙,今封在寧地,為寧王。

他生得昳麗絕豔,風姿如玉,傳聞他十四歲時,宮廷畫師為他畫像,歷時三日後,卻突然擲筆嘆息,道,七殿下龍章鳳姿,天質自然,非我等凡世俗筆所能描摹。

但就是這樣的寧王殿下,他性情暴戾,高傲冷漠。

青葛十四歲便為寧王府影衛,也曾數次護衛在寧王身邊,回憶往日種種經歷,實在一言難盡,那可不是一個“性子不好”能說清楚的。

其實當一個影衛,這是好差事,奴籍的孩子大多是罪人之後,這一生註定供人差遣,永無出頭之日,甚至連自己的子女都將生生世世為奴。

更不要說青葛還是一個孤兒,她生來就是一無所有。

她這樣的人,能有機會進入千影閣,經受苦訓學有所成,也算是有了一技之長。

影衛這個差事也許有性命之憂,但只要活下去,富足舒坦日子總歸是能熬到的。

但在寧王手底下幹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青葛之所以落得一身寒毒,還是因了那寧王。

那一日,千影閣捉拿了一位奸細,寧王親自審問,當時青葛便在外面護衛,誰知道等寧王走出水牢時,他突然問起青葛輪值一事,那一日和青葛一起輪值的白梔因故告假,青葛便為他替班,當下寧王問,青葛便也如實回答。

誰知道寧王沉著臉,很是不悅。

青葛並未做辯解,寧王又問日常諸事,因白梔告假匆忙,青葛確實是不知的,不能一一回答,寧王冷怒,認定青葛弄虛作假欺上瞞下,便按照千影閣閣規,鞭一百。

青葛恰身上有殘毒,鞭一百後,舊傷復發,結果那寒毒入侵體內,她就成現在這樣了。

寧王此人,是天家的玉葉金柯,他的生母又是三千寵愛集於一身的譚貴妃,他一母同胞的皇兄已貴為太子。

這樣的天皇貴胄,他生性傲慢,目無下塵,又有什麼人能被他看在眼中。

青葛也是萬萬沒想到,她才離開不到一個月,天子竟然匆忙為寧王賜婚,要迎娶這夏侯家小姐夏侯見雪。

其實就夏侯家的門第來說,世家望族,便是匹配天家子也並不遜色,這樁婚事倒也是一樁良緣,可這夏侯見雪卻搞這麼一出……

當然這和青葛無關。

寧王戴幾頂綠帽子也不是她能操心的,現在關鍵是她該怎麼辦?

讓她去代替夏侯見雪嫁寧王,那她還不如直接毒發身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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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葛便一直尋覓著機會逃跑。

她現在已經從莫經羲這裡拿到一萬兩,其實一萬兩也不少了,節儉一些後半輩子的花銷就在這裡了。

小命要緊,她得跑。

不過如今這溫正卿的迎親隊伍已至,看起來並不好跑。

那溫正卿出身龍禁衛,是昔日大內六大高手之一,是寧王最倚重的大管家。

如果換做以前,青葛不曾中毒,以她的功夫,悄無聲息地在溫正卿眼皮底下逃走也不是不可能。

不過現在,青葛並無把握。

況且溫正卿這次的迎親隊伍還帶了寧王府三百名親衛,那都是溫正卿一手培養出來的高手。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青葛小心謹慎,一方面要配合那羅嬤嬤繼續偽裝成夏侯見雪不能露出端倪,一方面又想著尋覓機會逃跑。

她觀察著溫正卿一行人的輪班,順利找到了其中可以利用的漏洞,便準備趁著星夜時逃之夭夭。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就在她打算施展自己計劃時,一件不幸的事情發生了。

寧王府得到訊息,黃教惡徒計劃趁寧王大婚藉機鬧事,於是寧王府便派了千影閣三位暗衛過來,護衛準王妃的安全。

三位暗衛……

青葛就這麼看著自己昔日的手足同行陸續來到,守護在自己身邊。

她安靜地垂下眼睛,默默地將自己逃跑的計劃掐死了。

千影閣的十年苦訓是歷經重重關卡的,幾乎每一重關卡都涉及到彼此的較量,有人死了,有人被淘汰了,也有人勝出留在千影閣。

可以說曾經的青葛曾經和絕大部分千影閣的暗衛遭遇過,她也是命懸一線地擦肩勝出,才能活到現在。

所以青葛很清楚地明白,打是打不過的。

她若是不曾中毒,也許憑著自己傲視千影閣的輕功絕技,還可以偷偷溜走,但是現在中毒了,功夫大打折扣,她就別想在三位暗衛的看護下全身而退了。

現在她最大的奢求就是,不要被拆穿。

如果說,她原本覺得自己扮演那夏侯家大小姐的把握是十成十,那現在,身邊是曾經並肩作戰的同僚,外面是王府大管家溫正卿,前面她即將迎上自家主人寧王殿下,她這把握幾乎已經為零了。

而更可怕的卻不是這些人,而是千影閣閣主葉閔。

葉閔,他見過自己的本來面目,也是這世上唯一見過自己本來面目的人。

青葛想到這裡,忍不住抬起手,覆在自己額上。

這確實最可怕的一件事,葉閔見過自己的真實面目,所以自己萬萬不能讓葉閔看到自己的相貌。

雖然本來暗衛青葛和夏侯見雪確實長得像,但是當青葛沒幹這種冒名頂替勾當的時候,這頂多是一個巧合,並沒什麼,她光明正大坦蕩無愧。

可一旦幹了虧心事,這就是破綻,就是線索,就很容易引起葉閔懷疑了。

也就是說,如今自己必須在昔日同袍、溫正卿、寧王以及葉閔的眼皮底下,好好扮演這夏侯見雪,不要被拆穿。

一旦被拆穿,夏侯家和寧王鬧成什麼樣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一定會被第一個拿來祭刀,逃也是沒法逃的,就算僥倖逃了,她也得被千影閣暗衛追殺一萬年。

這時候,孟嬤嬤照料著她上了榻,她彎下腰,探入錦帳中,低聲問道:“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青葛望著孟嬤嬤那張繃緊的麵皮。

她的臉總是繃得緊緊的,扯緊的麵皮泛著不太正常的紅,且很薄,像是一張脆弱到一扯就破的紙。

那張過於繃緊的臉總是讓青葛疑心她是不是也用了易容術。

不過她曾經留心觀察過,排除了這種可能。

所以這是一個天生有著一張緊繃面孔的嬤嬤。

這讓青葛想起寧王府中的崔姑姑,就挺像的。

對著這盯著自己的孟嬤嬤,她無聲地搖頭,抬起手示意她退下吧。

在床榻旁的帷幄垂下後,青葛才敢無力地攤在床榻上。

她的打算中,確實是想掙一筆銀子,之後趁著葉閔對自己心中有愧,消除奴籍,離開千影閣,從此過自己的逍遙日子。

但是如今看來,人算不如天算,她這是一腳踩到了泥坑裡。

爬都未必爬得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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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到南家從而攫取大量靈丹妙藥的美好夢想破滅,反倒陷入這隨時會被拆穿的威脅中。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青葛也知道自己沒有回頭路,只有硬著頭皮繼續演。

如今的好處倒是也有,無論是寧王府還是溫正卿,還是這些暗衛,甚至她即將面對的寧王以及葉閔,好歹都是老熟人了。

就連寧王府對她來說都是熟門熟路,寧王府各處殿宇上有多少根梁,哪根大梁睡起來更舒服,她都一清二楚。

青葛甚至盤算著,等到了寧王府稍微安頓下來之後,眾人鬆懈了,她便可以設法以自己的身份去見葉閔,看看千影閣那邊的安排,說不得能找到計劃,想一個兩全之策全身而退。

打定這個主意後,她也安心了。

這幾日在寧王府眾侍衛以及三位暗衛的保護下,迎親隊伍順利地沿著官道過去禹寧,這麼走了五六日,終於快要抵達禹寧邊界。

這其間青葛一直留心觀察著那三位暗衛,揣度著他們的身份。

大家雖同屬於千影閣,但是因為千影閣的規矩特殊,以至於他們縱然一起受訓數年,並一起為寧王效力,可從來不知道對方身份面目。

每一位暗衛都有多個面孔,每一張面孔又都可以有適當的變化,每個人都謹慎地守著自己的秘密。

是以哪怕同為暗衛的青葛,也需要透過他們輕功的身法,吐納氣息的習慣,守衛時的習性,以及彼此之間偶爾的手勢暗語來研判他們到底是哪位。

連著幾日的留心觀察,青葛終於辨別出這三位的身份,一位是池亭,一位是萬鍾,另一位卻是白梔。

白梔。

青葛也沒想到,白梔竟然來了。

她四歲那年被前任千影閣閣主帶入閣中,和三十二名奴籍犯人之後一起經受考驗。

這些孤兒在經過層層選拔之後只留下兩個,一個是青葛,另一個就是白梔。

那個時候,他們還不叫這個名字,那時候青葛叫三十七號,白梔叫三十八號。

在之後十年的光陰中,三十七號和三十八號一起受訓,經歷了重重考驗,終於在十四歲那年出閣,被閣主領到了寧王面前求賜名。

那時候寧王正在下棋,見到他們進來,便隨手拿了一本醫書看了眼,於是便扔出兩個名字,青葛和白梔。

於是三十七號成為了青葛,三十八號成為了白梔。

——後來,沉默寡言的白梔曾無意中提起,他認為白梔這個名字是給青葛的,青葛的名字才該是他的。

青葛很驚訝,白梔竟然說出這種話,看來是非常在意的了。

可……青葛,白梔,這兩個名字有什麼區別嗎?

白梔當時看了青葛一眼,強調說:“可是我很黑,我怎麼可以叫白梔。”

青葛便陷入了沉默。

她仔細回憶了一番,當時她和白梔雖然是伏地跪著,但她確實可以感覺到寧王的心不在焉,他只是隨意那麼一指罷了。

興許,真錯了?

不過誰知道呢,反正後來寧王對於他們的名字也並未質疑過。

青葛懷疑他完全不記得自己起名的這件事了。

想起昔日,青葛揉了揉太陽穴。

約莫五六歲時,青葛便不曾以真面目示人,便是苦訓時,都是麻巾蒙面,白梔也是這樣,所以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但其實並不知道對方的相貌。

不過白梔熟悉青葛,兩個人相識十四年,對彼此的動作氣息都瞭如指掌。

是以青葛知道,她必須格外小心,絕對不能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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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行人馬進入懷禹山,翻過懷禹山後便是禹寧的地界,確切地說就是寧王府的地盤。

寧王府已經派了第三批人馬過來,朝廷禮部官員也已經抵達。

一時旌旗飄揚,鼓樂齊鳴,青葛在朝廷禮儀官員的引導下,換乘特為她備好的紅漆五彩馬車,車上裝飾華麗,有嬤嬤和宮娥伺候在一旁。

青葛不動聲色地自車窗往外看,卻見車前兩行人馬,執著數十面朱旗,又有穿了紫衫的侍從,腰挎銅鑼鼙鼓,執旗敲鼓。

更有那宮廷禁軍侍衛,都是手執短柄銀刀,華麗威嚴。

不過在這莊重肅穆之中,青葛卻感覺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她淡掃過遠處,就在前方黃錦刺繡的大旗下,那個身著鴉青長袍端坐於高頭大馬上的便是溫正卿,他脊背挺直,神情凝重,一看便是如臨大敵。

而就在暗處,十幾名暗衛也已經佈下重重防護,暗中戒備。

青葛略默了下,便收回了目光。

她覺得挺有意思,她兢兢業業為暗衛四年,如今倒是輪到別人替她操心了。

傍晚時候,車馬抵達驛站,此時又有朝廷禮部官員前來,送來了催妝花髻、銷金蓋頭以及畫彩錢果等。

羅嬤嬤便過來道:“小姐,莫先生來了,要商議今次的回贈。”

青葛:“回贈?”

她雖然學過許多雜項,也很有些見識,但是未曾經歷過誰家成親,不懂這些。

羅嬤嬤便解釋道:“如今王府送來了花髻蓋頭以及彩果等,按照習俗,我們應該回贈以金銀雙勝御、羅花幞頭、綠袍、靴笏等物。”

青葛“哦”了聲。

羅嬤嬤看她沒反應,只好道:“按照習俗,這些往日不該小姐來操持,不過如今——”

如今自然和往常不同,尋常人家嫁女兒也不是這樣,但現在事出突然,只能這般了。

青葛這才道:“那就有請莫先生。”

片刻後,莫經羲筆直地步入房中,規矩地拜見了。

青葛閒淡地品著茶,眼皮都沒抬一下:“莫先生,辛苦了。”

她的聲音輕輕淡淡的,儼然是正經夏侯家大小姐的樣子了。

莫經羲眯眸看了一眼青葛,之後才道:“小姐,如今王府送來了各樣喜物,先請小姐過目。”

青葛聽此,便接過來,隨意看了看,上面都是用的硃筆,密密麻麻的。

莫經羲道:“這是明日一早我們即將送過去王府的。”

說著這話時,他言語格外恭敬,不過望著青葛的眼神,卻別有暗示。

青葛知道,他有話想和自己說。

不過顯然他也要顧及那三位暗衛,千影閣暗衛神出鬼沒,若是此時恰在暗中,聽到他們的談話,聽出什麼破綻,起了懷疑,那就功虧一簣了。

她收斂了心神,仔細聆聽尋找,果然見一暗衛此時棲息於倒座房的房梁處。

夏侯小姐到底是準寧王妃,身份尊貴,暗衛還不敢輕易窺探她的種種,是以選了一個很有分寸的距離。

如果此時她和莫經羲壓低了聲音說話,那暗衛是聽不到的。

當下她隨意看了看,上面列了珠翠須掠女工,金玉文房玩具以及彩色緞匹等,當然更有諸如金銀雙勝御、綠袍和靴笏。

於是她便道:“我聽說寧王素來倨傲挑剔,這金玉文房是哪裡產的?”

莫經羲心裡一動,道:“小姐,你說的哪個,我來看看。”

說著,他起身,走上前,略彎下身來。

於是莫經羲的氣息便恰落在青葛耳邊。

兩個人在極近的距離中,青葛抬起眼,望著莫經羲。

清凌凌的眼神明明白白寫著,有屁快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