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鎮孫說,知縣魏忠人雖迂腐,卻也算清醒,李平只怕他犯懵,當即又道:

“魏大人貴人多忘事,但這一事想必忘不了吧,康熙五十年,皇上宣佈自康熙五十年到五十二年,對全國各省地畝銀、人丁銀以及歷年的積欠賦稅,實行分三年輪免政策。”

李平笑了笑,朝天一拱手。

“聖上開恩,以災蠲恩蠲措施減免賦稅,康熙五十年大規模減免賦稅覆蓋了諸多省份,廣東自然也在其內,那麼這張滾單沉重的賦稅,想必也知我李平前來所為何事。”

可以說鄭一休是代替了朝廷向他們徵收糧食賦稅,而且還明目張膽地給出了滾單,接著他鄭一休來郭齊進討要原本免除的積欠賦稅,這已經是欺君行為。

當初李平看到滾單上日期,頗有詫異,心中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後來在礦場在聽鄭一休再次提起,心中茅塞頓開,可算想起來了,去年正是康熙親自宣佈多省份免除賦稅。

也不知道鄭一休這真聰明還是真傻,在免除賦稅錢糧的這年,居然還給底下人發徵收糧食賦稅的滾單。

這無疑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

李平可以推斷出,鄭一休多半是欺負他們這些草民沒有知識,沒見識,於是有恃無恐地開滾單,以此來壓榨斂財。

鄭一休也斷斷不會想到,李平早就不是之前那個只識讀書悶性子的“土著”。

彼時的魏忠額頭似有冷汗直冒,只能賠笑著,去年就是憑著輪免賦稅,他和財主們瓜分了一萬兩多正稅錢。

雖然瓜分下來的錢不算特別多,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總不能不吃,憑此他還能和其他官員拉近關係,既能分錢也能拉近關係,這樣的好事怎麼可能不佔。

即便知道這事是欺君,可他必須要徵收賦稅錢糧,否則他的油水從哪裡來,真要老老實實按照皇上的吩咐行事,單靠自己那丁點兒微薄的俸祿,家裡人早餓死街頭了,哪裡還能滋潤地在家品著香茗。

就算他清廉不想壓榨,可鄉里的那些個老滑頭,也得逼著他征討這賦稅。

為了吃下這塊蛋糕,他是想盡辦法,為此明面上該做的功夫都做好。

讓他們徵收錢糧時,千叮萬囑要用臨時的單子,而且還要更換名目,還讓他們不要把草民逼得太近,儘量寬厚一些。

所有的做法,都是要隱瞞底下的草民這一年皇上免了大家的錢糧以及歷年的積欠賦稅,就算知道,也斷斷不能留下什麼把柄,如有必要殺了也算是仁慈。

總之不能壞了大家安心吃錢。

當然,並非只有他們龍門縣在這樣幹,只是每個縣大家的手法都不相同,但目的都類似,欺瞞然後向草民徵收賦稅錢糧。

其中也有一些特立獨行的官員,魏忠就記得順德縣知縣楊繼進,他是很清廉,去年皇上輪免賦稅,他大肆宣傳,惹得全縣的胥吏對其恨之入骨。

可即便如此,底下草民的賦稅該收還是要收,一分都沒進他楊繼進的口袋,反而肥了胥吏們的腰包。

其實歷朝歷代,聖上蠲免賦稅,高興的並非底層的草民們,而是官員享受。

說白了,蠲免這事就是為了朝廷的臉面,草民?誰管你死活,即便底下官再怎麼徵收,但這事總不能上到檯面上,否則大夥都不好說。

如今這李平冷不丁地扔下一張康熙五十年,還蓋著龍門縣掌印的滾單,這可把魏忠嚇得半死。

就這張紙扯出來,大家都得玩完。

其他人都做得好好,偏偏你龍門縣被人抓住把柄怪誰?學人吃蠲免錢。

盜了錢還寫下xx到此一遊,這不蠢嗎?

就算當今聖上寬仁,可欺瞞蠲免的罪名確實實打實的,指不定發配到寧古塔充軍。

奮鬥半輩子,可不能白白毀掉。

不行!

魏忠咬牙一狠,眸中多了一抹凌厲,盯著桌上的滾單,就像生死判決書一樣,只要把這單銷燬,證據也就沒了,至於李平……

他有一百種方法讓他消失,畢竟,有誰會在意一個草民呢?

察覺魏忠神色有些不對勁,李平冷冷一笑,這些當官的,呈現出來的反應還真如他料想的那樣。

“魏大人,若是面前這張滾單看不清的話,我們永清鎮,還有兩百張呢……”

李平不動聲色地冷笑,這句話就像一錘狠狠敲在魏忠胸膛上,差點一口血全噴出。

“兩……兩百張?”

魏忠瞪大眼眸,嘴皮子哆嗦著。

李平道:“沒錯啊,鄭一休負責徵收錢糧的人數就是兩百人,所以有兩百張不是很正常?”

魏忠被他的話牽引著,看到滾單上的名字,眸中掠過一抹殺意。

估計這會兒,這位魏知縣心中早已把這輩子學到的髒話一口氣全吐出來。

眼見魏忠已經徹底亂了陣腳,李平欲要快刀斬亂麻,繼續推下去。

“咳咳……”

屋後面陡然傳來一聲咳嗽。

“稍等,我上趟茅廁。”

魏忠眸子一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慌張張地跑出了屋子,不像之前端起知縣的架子。

李平笑了笑,知道這只是說辭罷了,魏忠應該是要和汪師爺商量一番如何應對,不過他不擔心,後頭還有戲等著他唱下去。

“你且靜下心,眼下若將此事妥善處理,不會有什麼麻煩……”

屋子裡,汪師爺和魏忠商量著對策。

“如今火燒眉毛了,還怎麼靜下心?”魏忠瞟了他一眼,這事牽扯不到你,你自然能安心地喝著茶,滿口大道理。

“那鄭一休不知輕重也就罷了,可馮元那傢伙知曉此事嚴重性,腦子被門夾了能開出兩百張滾單,他是不是嫌活得太長?當初千叮萬囑咐滾單上要用臨時單子,名目要換。”

魏忠沒心思坐在椅子上,臉色十分蒼白,憋出了一身的冷汗,在屋內來回踱步,撫著額頭努力思考著應對之策。

“蓋兩百張單子也不過一刻鐘功夫,多半是馮元忙著其他事順手開,想來是覺得鄉下人有幾個能知曉去年輪免賦稅,眼下要緊的還是如何妥善處理這件事。”

汪師爺沉吟片刻,緩緩開口,眼睛卻不動聲色地瞥向門外,眼裡閃爍著算計之光。

“都不好處理。”

魏忠拍著手心:“那鄭一休是戚佳國的馬前卒,戚佳國背後又是李總兵,馮元又是典史馮春臨的弟弟,無論是誰,都惹不起。”

魏忠眼珠子轉了一圈:“這兩邊都惹不起,而另一邊兩百多位草民……”

言下之意,其他胥吏都有靠山,且不好對付,相反兩百位草民見識短淺,只要武力鎮壓,總能壓得下去。

汪師爺卻是搖了搖頭,不太認可這樣的做法,隨即開口:

“不妥,這樣的做法太冒失,一個草民尚可解決,可兩百多號草民,打算逼成梁山一百零將?這些草民雖見識短淺,只識錢財,但整治他們可比其他胥吏難上萬倍,即使你想武力鎮壓,難免有漏網之魚,如若將此事捅到外縣去,事情就變得更加難以收尾。”

魏忠壓抑著內心中的躁動,此話說的沒錯,可……既不整治胥吏,又不整治草民。

他問道:“那該如何處理?”

汪師爺眸光微亮,似乎在思索著如何說服魏忠,片刻才道:

“解鈴還須繫鈴人,輪免賦稅知曉的人不多,這愣小子,料想他是從他人口中得知此事,此番前來無非是想免除錢糧,只要你應允,屆時再把滾單拿回來,不就解決了?”

魏忠眉頭微挑,恍然大悟,這樣淺顯的處理方式,他居然想半天沒想到。

可一想到免錢糧,魏忠心中一陣抽痛,兩百多戶村民,自掏腰包的話,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話雖如此,可兩百多位草民錢糧。”

汪師爺微微一笑,魏忠立馬會意,一拍大腿,心中的不快頓時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