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桌上放著一本薄薄的書。

上面寫著標題,《徐行的一生》。

0歲:恭喜!你出生了,儘管並沒有誰想要你。

2歲:這不妨礙你成長得相當健康,叫聲比電瓶車報警還嘹亮。

5歲:你在福利院打遍天下無敵手,三個院長都按不住你。

6歲:你上了小學,也乖巧不少,開始每天聽話地往院裡帶小紅花。

8歲:院長流著鼻血告訴你她說的紅花是貼紙不是藥材,別再偷偷往她杯裡放了。

16歲:你成績優異,人品優良,不斷跳級,還蟬聯了長達九年的學生會長席位。

17歲:直到被教育局檢查人員撞見你在巷子裡把小混混打到飛起來。

18歲:你洗心革面,決心要進入時下年薪最高的遊戲行業,打最多的工,掙最多的錢。

20歲:你成功進入了理想公司,並開始了你無敵的卷王生涯。短短半年,你的名字已經響徹了上下15樓,在小群裡的代號是“那個女人”以及“暗黑之恐怖地獄打工帝王”。

21歲:你不斷跳槽。每個老闆都因失去你而痛哭流涕、徹夜買醉,恨不得跪下求你別走。而你心如磐石,除了想將他們一視同仁地掛在路燈上外別無想法。

22歲:你在西湖邊上付了個首付,甚至打工途中順手過了法考,然後遺憾地發現果然掙錢的路子都寫在刑法裡。

千帆過盡,你洗盡鉛華,想要結束這傳奇的一生,於是決定提起劍,成為穹蒼門派的小師妹,潛心修行,逐鹿天下,定要在這大美江湖闖出屬於自己的道路……

“喂。等等。”徐行指著書,打斷道:“好像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很自然地混進去了。為什麼突然從近代現代‘嗖’一聲變成古香古色了,倒是先鋪墊一下啊!”

她說起話來有謎之迴音。

聽起來不太妙。

通體水藍的神秘空間裡,只有一張桌、一本書、以及一個腦袋嗡嗡響的徐行,疑似系統化成的光團在空中漂浮著,繼續自說自話道:

【滴……檢測到目標……匹配成功……】

徐行低頭看了看,嘗試著動了兩下。很輕鬆。自己穿一件鬆垮垮的月白素衣,觸感輕柔,四肢和之前沒有區別,這兒沒有鏡子,她看不見臉。

念頭剛落,她面前就出現了一面水鏡,清晰映出毫無變化的臉。

不得不說,很好看。系統評價道:“朗目星眸,氣定神閒。”

“謝謝。但麻煩不要讀我的心。”徐行說,“還是完整的就好。”

系統:“你的要求只是完整就好?”

“大過年的被車撞,真是衰到有剩。”徐行禮貌道,“不知道我在外面怎麼樣了,希望朋友來認人的時候不用說‘碎碎平安’。”

系統沉默了一會兒。這個來自地獄的笑話或許需要一些資料上的精確解讀,片刻後。

它篤定道:“我欣賞你的樂觀。”

……

很顯然,徐行遭遇了一些不合常理的非自然事件。

她短暫的人生被總結成了一本書,而她被一個人工智障繫結了,眼看就要被投放到一個未知的世界裡去。

或許是為了讓她快速融入,這個自稱“神通鑑”的系統給了她一本書,名字叫《蒼生誤我》。

神通鑑問:“你平時看網文嗎?”

“偶爾。”徐行下意識地想開啟軟體做批註,才發現手頭沒有電腦,頓時難受得彷彿失去了一個器官,“需要的時候會看。”

神通鑑道:“可惜。”

言歸正傳,這本書分類是奇幻言情,標籤分別為天作之合、強強聯手、狗血虐戀、陰差陽錯。有一定網文閱讀量的讀者,看完標籤就差不多能猜出裡面會是什麼內容了。

徐行盤腿坐下,開始一目十行地閱讀,越讀,她的眉毛就皺得越緊。

情節斷斷續續,十分跳躍,以女主徐青仙的視角展開。她是點蒼山脈的神女,天真爛漫,初入紅塵便被穹蒼掌門慧眼獨具地收為徒弟,在歷練中遇到了修無情道的男主瞿不染。

從動輒200字起步的外貌描寫和喝杯茶能寫半章的心理活動來看,故事主線毋庸置疑是兩位主角的糾纏虐戀,但作者又硬生生在前三章塞入了致死量的背景介紹,試圖堆砌出只有字數比較宏大的世界觀,然後別出心裁地開始在此世界觀下進行瘋狂的宅鬥。

徐行:“敢問。”

神通鑑:“你說。”

“修仙背景在故事中的作用是?”徐行不解道,“他們看起來多活幾百年是為了多洗幾百年的襪子。”

神通鑑道:“或許是比較容易賣出版權。”

“有腦子的人應該不會買。”徐行斟酌片刻,篤定道:“所以我老闆會買。”

神通鑑:“……”

徐行:“把中科院一個組投放過去,五百年應該已經可以御劍登火星,宇宙當菜田了吧。”

“請繼續。”神通鑑道,“別再吐槽了,好嗎?”

好的。

眾所周知,虐戀如果沒有觀眾,那麼精彩程度至少要對半打折,而此時修仙背景的優勢便展露無遺——現代題材的觀眾頂多是閒來看熱搜被踹一腳的無辜網民,奇幻背景的觀眾卻可以是整個天下蒼生。

而徐行不祥的預感成真了。前期那些複雜但尚算得上趣味的各類設定只曇花一現,很快無影無蹤,主線後期的走向僅用兩句話便能總結:

千里伏筆,草蛇灰線?不需要,用愛解決!

天災當前,時間緊迫?別害怕,用愛解決!

在大段大段空白的未構思情節中,兩位人設如精神分裂般飄忽不定,動輒“憑什麼天下蒼生要用我的性命來渡?”、“就算與蒼生為敵,我也要屠盡蒼生!”“蒼生不配!不配!!”,大決戰更是彷彿仙俠版二人轉,無人在意的蒼生們在背景中無限重新整理,最終,大BOSS被愛感化,主角修得正果,笑看這滿目蒼痍的江山社稷,一同回到點蒼隱居,HE。

《蒼生誤我》·完。

神通鑑:“如何?”

“很精彩。”徐行冷靜道,“只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欣賞你的沉穩。”神通鑑道,“現在,麻煩你把書重新翻到第79頁。”

徐行成功地在第79頁看見了自己的名字——藏在角落裡,小五號黑體,僅僅幾行字,便勾勒出一個倒黴女配的一生。

這位“徐行”,是穹蒼掌門的關門弟子,換句話說,便是整個宗門的小師妹。

然而這位小師妹疑似長腦袋的唯一目的是為了顯高,初次下山歷練便愛上了無極派掌門首徒林朗逸,當即表示非他不嫁,在被屢次拒絕後生動形象地展示了何為“一哭二鬧三上吊”,還整了趟離宗出走,後被師尊尋回,終於安分了點。

無極派和穹蒼明爭暗鬥很久了,彼此看對方都不太爽快。小師妹不僅追著對面人屁股跑,鬧得人盡皆知,還公然在兩宗比武中給對方放水。

這完全就是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萬分討人嫌。頓時,徐行在宗中的人緣跌到了谷底,只有不愛聽八卦的大師姐徐青仙還會多照料她一點,但誰也沒料到,好景不長,小師妹脖子上的大托盤又開始故障了——她好不容易忘掉了林郎逸,卻又看上了男主角瞿不染,當即表示非他不嫁……後邊的劇情可以省略了。

這個角色只有前期出場那麼點兒戲份,專門出來拉仇恨的,最後再出場就是結局了,徐行嚴重懷疑就是作者腦袋一拍,想起來還有這樣一個人,遂拉出來莫名其妙地給男主擋了一次刀,卒。

徐行道:“這是我?”

神通鑑:“這即將是你。”

不知是不是這個醬油角色的下場過於悲慘,徐行好一陣沒說話,面上竟緩緩露出了有些令人讀不懂的神情。

她一沉思,眉頭便皺起來。一皺,便顯得萬分肅然,彷彿在擔憂什麼家國天下大事。

“不必太過擔憂。”神通鑑安慰道,“女配逆襲,這是大勢所趨,現代風潮。雖然情節不完整,主線也不清晰,但至少我們還是走在所有人前頭的,足以先聲奪人。更何況……”

它被打斷了。

徐行摸了摸下巴,“你說這個小師妹,平時住哪兒?”

“住哪兒?”這真是個奇異的問題,神通鑑搜尋著答案,“碧濤峰。”

“徐行”素日不愛和人來往,掌門便將她安排到了碧濤峰,與前輩們同住。前輩便是上一任掌門的徒弟,四人分被稱為“琴棋書畫”,但可能人一旦有了組合名就比較危險,總之四個裡面失蹤了兩個,一個閉關,一個常年在外雲遊,總之和獨住山頭沒什麼區別。

碧濤峰不及別的山峰巍峨陡峭,較為偏僻清幽,山谷中有著一潭盈盈碧水,由此得名。

“嗯。”徐行又琢磨道,“那你說這個小師妹,她平時都得幹什麼?”

“幹什麼……”神通鑑莫名道:“修煉。”

除開為男主尋死覓活、和女主瘋狂宅鬥、下山歷練鬧出大事外,“徐行”的確沒什麼事可做。她年紀尚小,修為境界一般,不能獨當一面,還在從師尊手上領月俸呢,自然沒有什麼崗位能供她“發揮所長”。

徐行又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神通鑑將略微偏移的話題拉回了正軌。

“事不宜遲,我們開始行動吧。”它的語速有些迫切,彷彿已經迫不及待要開啟這段扶搖直上的新徵程,“時人莫小池中水,淺處不妨有臥龍。只要你我齊心協力,你距離名揚四海、威震八方,就只差時間了——”

空間開始忽明忽暗,水聲陣陣,有什麼白色的光芒纏上了她的通體四肢,壓縮捲曲,讓她恍惚間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塊兒被丟進馬裡亞納海溝的爛抹布。

混沌中,徐行突然急促地唔了聲:“你往我嘴裡塞了什麼?!”

“?”神通鑑驚道,“什麼都沒有啊!”

“沒有就對了。”徐行的聲音沉穩下來,“嗯,是大餅的味道。”

神通鑑:“……”都這時候了還在這演小品!!

徐行哈哈笑了聲。

“你開的條件很好。”她靜靜道:“但我拒絕。”

神通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這人上哪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跟自己說“拒絕”,就被她理直氣壯又條理清晰的解釋率先說服了一半。

“碧濤峰有山有水沒遊客,一人獨佔一山頭。”徐行道,“這跟在5A級景區住了個四合院有什麼區別?還不犯法。”

“每個月還有研發資金——不用硬性指標給成果那種。只要象徵性地彙報一下近況,拍一拍上頭的馬屁。以天下第一大宗的實力,隨隨便便能養得起一卡車的混子,不缺我這一個。”

“還有,我剛才通讀了一下全文,能修煉到金丹的,輕鬆活個一百多歲沒有問題。不會高血壓,不會糖尿病,不會脂肪肝,更不會猝死。”

“綜上所述。”徐行發出了直擊靈魂的質問,“有這樣的條件,我躺著不行麼。為什麼非得作死?”

更何況,全世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男女主的身邊。當反派會被撕碎不說,當隊友也極有可能會被祭天。算了吧,那可太累人了。

“你哪來的膽子跟我說這個?”神通鑑急得莫須有的嗓子都拔高了兩寸,“你身體早都碎成渣了,是誰千辛萬苦把你帶回來的?”

“喔。”徐行死豬不怕開水燙似的掏了掏耳朵,“那勞駕您把我打包送回去唄。”

神通鑑:“……”

“怎麼不動?”徐行貼心道,“忘買運費險啦?”

神通鑑:“………”

天地還在旋轉,神通鑑沉默半晌,咬牙切齒道:“你是怎麼知道我跟你綁了死契的?”

“剛知道的。”徐行涼涼地亮了下虎牙,彬彬有禮道,“我本來只是打算討價還價一下。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神通鑑:“…………”

可能這引狼入室的感覺對一個非人類來說過於陌生,神通鑑沉默良久,不再應答,徐行只覺自己身上壓下的重量陡然多了數倍,讓她哽得說不出話來。

眼前一黑的前一瞬,她聽到了幽幽的一句話:“我欣賞你的天真。”

“……”

“……”

“……”

痛,也只是痛了一瞬,很快,徐行便再度醒來了。

她鼻端縈繞著股說不出道不明的藥味,略帶苦澀,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自己的舌尖還發著麻,溼潤的,像是剛喝下去了什麼東西。

眼皮很沉重,暫時睜不開眼,但身旁人卻很快發現了她呼吸的變化,扯著嗓子道:“二掌門!三掌門!!小師妹醒了!!”

穹蒼的掌門制度和別的宗門不大一樣,共有五個掌門,她的師尊是大掌門玄素。按照情節來估算,現在應當是“徐行”離宗出走後被玄素抓回來的時間點,大掌門氣沒消,不來這守著很正常。

徐行微微動著指尖,生澀地找回對四肢的控制權。她終於睜開了眼。

面前三個人頭湊著頭看著她,道:“你醒了。”

徐行張了張口,尚未來得及說話,其中一人便“唰”一聲舉出了幅肖像畫,嚴陣以待道:“師妹,你可知這是誰!”

這就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徐行的腦仁開始飛速運轉。

怎麼回事?畫中人毋庸置疑便是林郎逸啊。她記性還沒這麼差,記得此人特點便是一臉正氣,頸側有梅花型胎記。“徐行”怎麼可能不認識他?為什麼要問本知道答案的問題?

難道是最近修真界奪舍事故多發,宗門也開始嚴查嚴打了?不可能她剛過來就漏了餡吧!

神通鑑跟死了般安詳。徐行也知道自己將它得罪狠了,此刻也只能面不改色答道:“……這不是,郎逸哥哥嗎?”

她甚至用了專屬稱呼,天衣無縫。

但她這個回答卻彷彿捅了馬蜂窩。舉畫那人便是方才在她耳邊“小師妹醒了!!”的人,嗓門奇大,現在更是振聾發聵,抓狂起來:“奇怪。不可能啊!絕無可能!我親眼見過,這的確是有效果的!你不可能還記得他!”

三掌門道:“這類奇技淫巧,效果時好時壞也算正常。”

二掌門卻持相反意見:“我找秋殺臺驗過,也說十拿九穩。難道秋殺臺也出錯了麼?不可能。要說出問題,只能是她身上出。”

徐行面不改色:“……”

說什麼啊,聽不懂。聽不懂啊,真要命。

《蒼生誤我》裡對徐行的形容不過寥寥兩行,總結一下便是人緣不好。她現在算是知道人緣不好這四字是多麼精確了,屋子裡十幾人,全在自說自話、互相交談,視線時不時往她身上飄,就是沒人理她。徐行想著,她應該是說錯話了。現在怎麼補救,裝失憶來得及嗎?

就在此時,一陣細微風動,屋內頓時死寂。

兩位掌門察覺到了誰的到來,神色立刻緊繃起來,剛想開口,那人掌根微微壓下,於是識相地不再客套,只道:“尊座怎會來此……小徒已醒,只是尚在觀察。”

那人應是點了點頭。

隔著床幃,徐行只能暼見那道身影一步一步走近,而後,一雙冷白髮青的手掌伸了進來。

一張完美到有些非人的面孔出現在她眼前。冷若冰霜,詭氣如塵。兩人對視,不言不語。

大眼瞪小眼,場面有些尷尬。

徐行:“……”

真是人麼?像只漂亮的鬼……不是,這位兄臺,我確定我不認識你。那麼你在原著中,就不是什麼重要的角色。雖然不知道“徐行”該不該認識你,但來得好,正好她要裝失憶。

“頭好疼。”徐行皺起眉,虛弱道:“二掌門,這、這位是……我是傷到哪兒了嗎,記憶總有點模糊不清……”

她話音落下,非但沒人回答,四周還陷入了比方才還要恐怖的死寂。

嗯?

怎?怎回事?

徐行咳了咳,頂著陌生美男子的視線,提醒道:“掌門……?”

死寂中,方才舉畫那位終於探過頭來,用一種視死如歸的神情問:“你的意思,你突然不記得這位是誰了?”

徐行:“可以……這麼說吧?”

這什麼表情?

人剛醒來,忘了點東西是很正常的事吧。否則一開始拿畫像考她做什麼?

“不可能,不可能。絕無可能。”那人抱著腦袋喃喃自語,“我給她喂下了一整壺忘情水。一、整、壺!藥力只會高,不會低,百試百靈!只要一醒來,她便會忘了自己最愛的那個人,彷彿從來沒有遇見過。師尊,你說句話啊,不可能有錯的!”

徐行:“??!”

無人敢說話。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那人顫抖道:“所以,你愛的人原來是師玄祖?”

徐行:“………………”

師祖,師尊的師尊。師玄祖,泛指比師尊的師尊輩分還高的長輩,超級加輩,上不封頂。

好美的一張臉,好恐怖的輩分。

這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