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新人作家想出道,不外乎兩種方式。

第一種是參加各種文學獎項的新人賞評選,獲獎之後,自然就有出版社會約稿,就可以以此為契機正式出道了。

第二種是直接向各種文學雜誌社投稿,一旦獲得編輯賞識,就能得到連載的機會。

決定要靠寫作混口飯吃時,松枝清顯已經查詢過業內情況了,距離現在最快評選的一個獎,是六月十五截止投稿,七月七日公佈結果的新潮文學賞。

“新潮……”

這個名字,讓松枝清顯不禁笑了。

緣分這種事,有時候真夠莫名其妙的,這算是兩個平行時空的一種另類交錯嗎?

在他原來的世界裡,三島由紀夫於1954年發表了中篇小說《潮騷》,斬獲第一屆新潮文學獎。

在現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三島由紀夫和《潮騷》,第一屆大獎另有其人,發展多年的新潮文學獎依然是五大公募新人文學賞之首。

現如今,松枝清顯想要出道,遇到的首個文學獎項就是新潮。

而且,他現在這個名字,恰好撞名了三島由紀夫《春雪》裡的主角……種種巧合碰撞在一起,讓松枝清顯有種莫名的感慨。

他心想,好在自己的處女作選的不是《潮騷》,不然真怕出名了後,有個叫三島的小夥子說“我總感覺我活在他的影子裡”。

計程車靠在路邊,緩緩停下。

“客人,到了。”司機回頭看來,“2260円。”

“……”

松枝清顯嚇了一跳。

以前就聽過日本打車貴,沒想到貴得那麼誇張,短短五公里就收了2000多日元。

“客人?”司機微笑著詢問。

松枝清顯一臉肉疼地掏出錢包,抽出紙幣交給司機,打定主意等會擠電車回去。

錢包裡只剩下六萬円,是岳母給他的家用,都不夠一個月的生活費。

所以他現在根本不能離開松枝家。

夾層裡有張照片。

原主和一個笑得很可愛的,有著一頭栗色長髮的女生的合影,站在教學樓面前。

女孩清純甜美,有著一張初戀臉。

松枝清顯沒有原主的記憶,完全不認識這人。

照片上兩人並排站著,中間隔著兩個拳頭的距離,看樣子不是很親密。

他看了一會兒,把照片翻過來,白色的底面上寫了一行字。

【要在這座城市活下去哦!——2009.2.28】

快一年半前的照片了。

“客人,您的找零。”司機把零錢遞過來。

松枝清顯接過零錢,收好錢包,推開車門下車。

這是平成22年(2010),六月中旬的一個傍晚。

新宿區矢來町,新潮社本部大樓前,大島勇坐在保安亭裡,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門口進出的人員,確認他們是否正確佩戴了工牌。

一輛計程車在門口停下。

出於職業習慣,大島勇下意識看了過去。

計程車裡下來了一位年輕人,看著約莫二十出頭,身材有些瘦,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間。

稍顯雜亂的碎髮下,有著一張充滿文藝的氣息帥氣臉龐,一看就是飽讀詩書的人。

還有他那雙眼睛……

眼神淡漠,有種遊離於地表的疏離感。

眼球表面蒙著一絲智慧的光澤?

大島勇不是很懂形容,總之就是覺得,這人看著就很聰明的樣子。

可再聰明的人也不能硬闖進來啊。

這裡可是新潮社!

是整個日本歷史最悠久的出版社之一。

甚至大膽點說一句,這裡是整個日本最具專業水準的純文學出版社。

“站住!”大島勇攔到了青年面前。

“嗯?”松枝清顯看向保安,問道:“你有事?”

“當然有事,我……”說到這兒,大島勇表情一怔,隨後反應過來,“不對,我是這裡的保安,這話該我問你!你有什麼事?”

“你好,保安先生。我是松枝清顯。”

“哦,嗯,很高興認識你……不對,我什麼時候問你……”

“春雪消融,松枝清顯。”

“好名字!”大島勇不禁讚歎道,隨後又是一愣,“就算名字好也不能硬闖進來,因為這裡是新潮社,是整個日本最好的出版社,從這裡誕生了數不清的知名作家!”

談起新潮社所取得的光輝成就,即便是看大門的保安也會驕傲地挺起胸膛。

……儘管他月薪只有25萬円。

“哦,這點我來之前就瞭解過了。”松枝清顯淡淡地點頭。

他這一副淡然的樣子,一下就讓情緒高漲的大島勇有些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了,沒好氣地瞪了下,嚷道:“快說,你到底來是幹什麼的?”

“投稿的。”松枝清顯語氣平靜。

“投稿的……”大島勇有些疑惑。

一般投稿人都會選擇郵寄的方式,很少有人親自上門的,這該不會是個白紙作家吧……

“你以前投過?”他試探性地問。

松枝清顯搖頭:“沒。”

果然如此。

大島勇和他說道:“白紙作家,只能透過郵寄投稿,直接來出版社是沒有編輯願意理睬的。”

“這我倒是不清楚,不過沒關係的,我隨便投一個編輯就好。等編輯看了後,就會主動上門來找我了。”說這話時,松枝清顯的語氣,平淡到像在說1+1=2。

“不可能的,現在的編輯都那麼忙,哪有時間管你。你知道新潮賞吧?現在已經是挑選入圍作品的最後階段了,你一個白紙作家,根本沒人會關注你,你還是過段時間再來吧。”

“那不行,我就是奔著拿新人賞來的。”

“……”

大島勇愣了會,嘴裡發出“誒”的一聲。

這不怪保安驚訝。

新潮賞的含金量,畢竟是五大賞之首。

五大賞也就是五大純文學公募新人賞,指五個大出版社面向社會,接受大眾投稿的文學獎項。

新潮社的《新潮》、講談社的《群像》、集英社的《昴宿》、文藝春秋的《文學界》、河出書房的《文藝》。

在這五家中,新潮的含金量最大。

新潮賞評審傾向是五大獎裡面最保守、最注重文字功底本身的,公信力與水平都是最頂級的,評選嚴格到連續幾年出缺都不足為奇。

新潮評選出來的新人賞作家,最後能夠拿到芥川獎的比例,也是五大獎裡的第一。

“你真的知道新潮賞嗎?”大島勇一副要生氣的表情。

這傢伙胸有成竹的樣子,好像新潮賞是幼兒園小學生作文比賽一樣簡單,真叫他這個保安惱火。

“讓我進去吧,趕時間。”

松枝清顯看了看錶,下午五點了,得趕緊投了然後回家給岳母和小姨子做飯。

“沒有邀請不能進!”大島勇搖搖頭,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

這下子,松枝清顯有些犯難了。

本想牛刀小試,先拿個新人賞,打響名頭後,再用《金閣寺》來拿下一屆的芥川獎,卻不曾想直接被一個保安給攔住了……

新潮賞的投稿截止日期是6月15日。

今天是13號了,出於對日本郵政業務能力的不信任,還是自己投稿穩妥點。

思考片刻,松枝清顯決定走走人情世故。

他沒原主記憶,對日本這邊的人情世故和禮儀什麼都不太懂,只能說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了。

“這機會對我非常重要,還請大哥幫個小忙。”

“不行,按規矩辦事!要麼你回去郵寄投稿,要麼你聯絡一個編輯讓他在我這邊給你登記訪客資訊我才放你進去。”

“你幫我投個稿就行。”

“哼!我大島是絕不會通融的。保安的每一條工作細則,我都銘記於心,我才不是那種……什麼,這是什麼意思,你……看人還挺準!”

大島勇異常迅速地把一張萬円大鈔收進兜裡,側頭看了看,身邊沒有同事,臉上馬上堆出了笑容,“你等等,我和我們隊長通報一聲。”

“好的!”松枝清顯鬆了口氣。

大島勇跑向保安室,一臉諂媚地和裡面的保安隊長說道:“隊長,我想帶我表弟投個稿,你也知道投稿截止日快到了,我怕郵寄途中會出問題。這是一點小小心意……”

說著,他掏了張1000円的紙鈔出來。

也就一包煙錢。

對上下級同事來說,剛好夠幫一幫這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小事。

“投了稿就快點出來,別亂走。”保安隊長極其自然地接過紙鈔。

大島勇轉身:“表弟,跟我走。”

“好的,表哥……”

“咚~”

門被敲響了。

“進來。”小慄直人頭也不抬地說道。

門開了,一個穿著保安服的人走了進來。

他手裡拿著一個資料夾,很恭敬地彎腰鞠躬:“小慄先生,這是我表弟的稿件。因為這次新人賞的投稿日快截止了,怕郵寄過來會出岔子,所以我親自幫他拿來給您過目。”

說罷,沒等小慄直人說話,保安的臉上又連忙擠出諂媚的笑容,補充道:“我這表弟非常憧憬新潮,只要能得到小慄先生您親自過目,做一句批示,對他而言就非常滿足了。”

這謙卑的態度,讓小慄直人覺得很受用。

眼前的保安叫大島勇,平日手腳很勤快,幫忙搬送東西都很賣力,嘴上說話又好聽,新潮的編輯們大多都認識他,對他的印象都很不錯。

“放著吧,等會我會看的。”

幫忙看個稿這種小事,不合適拒了就行,又不是要暗箱操作,小慄直人沒有推脫的理由,畢竟他經常要拜託大島勇幫忙把寄給他的郵件從保安室送到辦公室。

“非常感謝,小慄先生嗎,您可真是太好了,我就說吧,整個新潮就屬小慄先生您最帥氣!”

大島勇又是深深地鞠躬表示感謝,一邊諂笑著一邊彎腰後退,到了門口才直起腰,輕輕把門關上。

謙卑!

十分謙卑!

這一幕,看得松枝清顯唏噓萬分。

錢難掙,屎難吃。

成年人的世界果然沒有容易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