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將盡,東邊魚肚漸白。

路上的車輛多了,電車系統也開始運作,一座超大型現代都市逐漸甦醒過來。

“哈~”

小慄直人又打了個哈欠。

“很累嗎?”飯桌對面,妻子關切地抬起頭。

昨晚回到家後,丈夫就一副心不在焉,甚至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看著讓人擔心。

“沒事。”小慄直人默默搖了搖頭。

“工作太累的話,就請個假休息一下吧。”妻子說道,“實在請不了,那晚上早點下班也行。對了,最近村上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駕駛我的車》上映了,你早點回來,我們一起去看……”

看這部電影的事,妻子這周已經說了三次了。

小慄直人一直很忙,所以沒答應。

吃過早餐,妻子幫他繫了領帶,把他的皮鞋從鞋櫃裡取出,放在門口。

“我出門了。”

“嗯,工作加油,同時也要注意休息哦。”

在妻子的微笑鼓勵下,小慄直人推開房門,一片足矣令人迷失的景色出現。

天空是鮮明的湛青色,下邊是鋪滿了綠意的大型公園。

西新宿的大小建築坐落在青與綠的中間地帶,恍若樂高積木堆疊起來的那般輕巧精緻。

——這裡是東京呀!

小慄直人眯了眯眼,腦海裡旋轉著他走下火車,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的那天的光景。

東京這成片的鉛灰色高樓帶來的震撼,人潮人海的熱鬧喧囂,比起銀裝素裹的冷寂家鄉要好得太多了。

人生初次來到大城市,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就連藍天與微風都在迎接他。

但隨之而來的,是工作的繁重、睡眠的不足、經濟的困擾……新鮮感褪去後的東京,令人身心疲憊。

為了在這座城市裡活下去,他忙於工作,已經記不清上一次和妻子去購物看電影,上一次去參加女兒的三方會談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錢沒了可以再賺。

但遺憾產生了,可能就永遠無法彌補了。

一如舞女的愛情。

望著那些在晨光中閃閃發光的玻璃大樓,小慄直人深吸一口氣,心想今天把《伊豆的舞女》上報給主編,確定入圍新人賞後,下個早班,然後和妻子一起看電影吧。

到了公司門口,他往保安室裡看進去。

昨晚那保安在裡面。

“大島。”小慄直人喊了聲。

“誒,小慄桑,您有什麼吩咐?”大島勇屁顛屁顛地趕過來了。

“關於你那位表弟的事。”

“啊,他啊,沒能入圍,所以要退稿是嗎?沒事的,這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我會好好安慰他的。”

大島勇沒一點意外,畢竟新人作家能在新潮過稿的機會非常渺茫。

看在那1萬円的份上,他很快開口幫松枝清顯說了幾句話:“我那表弟很勤奮,也很有上進心的,希望小慄先生您不要嫌棄他愚笨。他下次有了新作……”

“不用下次了,就這次吧。”小慄直人忍不住笑了。

“我還想再請您過目過目……誒,等等!”大島勇瞪大了眼睛,一臉震驚,“您說什麼?是不是我聽錯了?”

“沒聽錯,他過稿了。”

“……”

大島勇目瞪口呆,呢喃道:“難道我那表弟真是天才……”

“沒錯,是天才。”小慄直人肯定道,“我先回辦公室了,你和你表弟說一聲,我隨時恭候他。”

大島勇呆滯了幾秒,臉色逐漸漲紅了。

是因為激動而漲紅的。

他雖然不看好松枝清顯,但聽到過稿了,內心也由衷地感到開心。

“我就說嘛,表弟這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個文化人。尤其是他那雙眼睛……”

正吹噓著呢,大島勇忽然眼角一抽。

他好像……並沒有表弟的聯絡方式,這可怎麼辦?

小慄直人這邊,走進辦公樓後,就拿著的稿子走向主編辦公室。

他的心情已經很久沒這麼快樂了。

《伊豆的舞女》全文一萬多字,他卻足足讀了一個晚上,重拾了當年剛當編輯時的工作激情。

“咚咚~”

小慄直人敲響了主編的辦公室門。

“進來。”

推門而進。

辦公椅上的新田主編抬起頭來:“早上好,小慄。”

“早上好,新田主編。”小慄直人走過來,“我這次過來,是有個稿子想讓你過目。”

“喲,什麼樣的稿子值得你親自推薦?”新田主編露出感興趣的表情來。

“就是這本。”小慄直人把資料夾遞過去。

新田主編開啟資料夾,拿起稿紙。

剛開始,他的表情很輕鬆,帶著欣賞和期待的笑意。

可漸漸地,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眼神愈發的凝重和冷峻。

等他看完後,小慄直人面露微笑,詢問道:“怎麼樣?從5000多部參賽作品裡脫穎而出,入圍最終的50部評選名單毫無問題對吧?我甚至一點都不懷疑,它會是最後得獎的那一部。”

新田主編神情凝重,指尖輕輕敲著桌面:“這本小說的優秀程度,確實出乎我的意料。不過這一屆的競爭太激烈了,太多的好作品同臺廝殺,著實殘酷了點。有很多獲獎作品不是不夠優秀,而是因為同期更優秀所以才被掩蓋了自身的光芒,明珠蒙塵,導致最後默默無聞……”

聽著他的話,小慄直人覺得不對勁了,眉頭一擰:“主編的意思是?”

新田主編把稿紙放回資料夾,推向對面:“讓他下屆再投吧。”

“我……”

小慄直人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日本職場存在著極為嚴重的階梯制度,上下、長幼、正式與臨時之間的尊卑極為明顯。

上司的意思很明顯了,身為下屬的小慄直人,一般情況下只能照做。

可是……

身為主編,你不該說這種話才對。

是有什麼隱情嗎?

小慄直人內心斟酌了下,小心謹慎地開口:“我還是想試一下。用我名義來內推……”

“小慄,你是十幾年的老編輯了,這事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新田主編打斷他的話,目光嚴肅,“立花家的立花俊雄,和新潮背後的大老闆有一層表親關係。”

小慄直人陷入了沉思。

立花俊雄是個他很看好的新人作家,從三年前開始就不斷往他這邊投稿子,水平在去年突飛猛進,新作《貓城》成功入圍了去年的新人賞。

雖然最後沒能拿獎,但其的寫作能力已經得到了新潮編輯的認可。

小慄直人卻覺得,他的寫作風格轉變太大,水平一下子拔高得太恐怖,有代筆的嫌疑。

今年,他以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為原型創作的《雞蛋與高牆》也投給了小慄直人。

雖然水準很高,但文風又有不少變化。

小慄直人內心還是有他找了代筆的猜想,所以沒有收這本書,而是轉給了同組一個新來的實習編輯,該作品上報後,再次入圍了新人賞評選名單。

隨著投稿日期截止,沒有太驚豔的作品出現,新潮的編輯們都一致認為今年獲獎機率最大的作品就是《雞蛋與高牆》

小慄直人本來也是這麼認為的。

可昨晚過後,他已經堅定地認為《伊豆的舞女》獲獎機率最大。

“新田主編,這是舞弊。傳出去會……”

“我們並沒有買通評審,讓他們按照我們的意圖選出獲獎作品,我們只是把所有水平超過《雞蛋與高牆》的作品拒絕在最終入圍名單之外,這不叫舞弊,這叫合理利用規則!因為決定什麼作品能送到評審面前本就是我們出版社獨享的權力!”

難怪今年投稿作品的質量都不高,原來是好的作品都被攔下了!

小慄直人內心很憤怒,有種編輯這個職業的高尚性文學性被權力的大手給按在泥土裡狠狠強暴了的屈辱感。

“新田主編,我認為……”

“好了,不用再說了。立花家已經和我們編輯一部的三位主編都打過招呼了,我們沒人願意冒著得罪大老闆的風險無視他們,知道了嗎?小慄,把稿子拿回去,好好反省你的天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