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枝也不讓他扶,一個蹦起就哭喪著臉跑出去了。

來時如風,去時也如風,像沒來過……

年輕武生不由皺眉,“放肆,竟對公子無禮!”

宋聽簷眼神不許。

年輕武生當即止了聲。

掌門樂呵呵捋了捋長鬚,“公子不必在意,我這些弟子本事不小,自也是有些小性子的,不大通禮數,一路同行還請公子海涵。”

年輕武生聽聞此言,一時生急,“老先生門下就沒有旁的弟子了嗎?派一個女兒家去這般極險之地,我們還得著人護著她。”

“不必不必~”掌門站起身雙手擺起,表示雙重否定,“小樹杈土生土長的,最好養活,她是我們山門做事最認真的了,你若是讓她大師兄去,動輒就要鬧一鬧脾氣,咬一咬人的,你們一路而去還得哄著,豈不勞神?”

年輕武生:“……………”

年輕武生看這掌門雙手擺起的做派,只覺難言,他看向公子,他們這莫不是被這些三流的門派騙了罷?

這千里迢迢而來,見的都是些什麼人啊,簡直一言難盡。

宋聽簷倒不在意,“既是老先生所言,在下自然相信,那便辛苦姑娘一路同行。”

夭枝自然不知已經板上釘釘,她藉著收拾包袱的機會,就準備遁走。

命簿裡是有這一段,宋聽簷請得道高人與他一道去烏古族求長生藥,在離開烏古族之後,這老先生就成了宋聽簷的老師,可以說這位老先生是宋聽簷命數里至關重要的一個人。

命簿裡此人極為高深莫測,也沒有名字,不過從頭到尾都當得先生二字,宋聽簷連名諱提及都覺得不尊重,所以這位老師也算此人命中大劫。

她先頭就知道會有這個人,只是沒想到這人可能會是掌門。

掌門乃屬地仙,所接觸的凡人都是將死之人,凡間之人至多不過一面之緣,早已脫出世俗之外。

最重要的一點,老頭子信奉顛三倒四之道,朝令夕改的性格豈能做人先生啊!他若是挪到凡間做事,只怕會三天換次皇帝,五天搞次暴動,三十天喜提人間煉獄……

她這般想著又覺著不可能是掌門,若真是掌門在命簿裡出現,他們都可以收拾收拾重新投胎了。

她才收拾好包袱,便見小師弟拿著信趴著門框奶聲奶氣喚她,“師姐,掌門給你的信,要你看了信再出來。”

夭枝面露疑惑,山門這口水都吐得到的地方,何至於寫信溝通?

她轉身去拿信,順手拍了拍小師弟的腦袋,胖乎乎的小蘑菇化了形果然可愛。

小師弟當即捂著腦袋,哭著撒腿跑了。

這小師弟往日種在山間,腦袋上都是孢子,如今習慣成自然,很是小心腦袋,生怕長大以後孢子沒了,蘑菇族到他這處斷代。

她笑眯眯看著小玩意兒哭著跑遠,才慢吞吞翻開信,信上不過寥寥幾筆,掌門似乎寫得比較急,字跡凌亂,

‘小杈啊,此凡人是你的差事,務必看緊,命數短了就續續救命藥,命數長了也不必怕,下點毒藥縮一縮,控制住量便好。’

夭枝瞬間恍然大悟,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她可從來沒想到這處。

這不就跟他們盆栽修剪枝丫一樣,長了歪了皆剪了,修到滿意為止?

她頗為慶幸,往外走去,才到山院裡就聽到掌門出門雲遊的訊息。

可掌門還接了幾樁活沒交代清楚,是以師兄弟急得滿山遍野四處找,終是不見掌門蹤影,便直嚷嚷道,“掌門怎又跑了,今次山門裡是有什麼棘手的事嗎?”

夭枝聞言隱約覺得哪裡不對,昨日也沒聽說雲遊一事,今日便走了,怎麼像是避禍跑路?

話本里這般急匆匆離開的,通常都是避債的。

掌門雖說生意做得不怎麼樣,等尚能維持溫飽,倒不至於欠債罷?

夭枝想不明白,揹著包袱出了山門,外頭已有人等著她。

滁皆山特地來送行,說話間滿目嚴肅,“你此行可要小心,做事一定要有點道德觀念。”

夭枝沉默下來,這說得著實有些過分了。

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旁的要求隨便提,這個完全怎麼可能做到?

她緊了緊身上的包袱,虛虛開口,“我知曉了,師兄。”

滁皆山顯然不是很滿意這個答案,因為她沒有發誓。

他們這種樹木類的玩意兒,哪怕是她這一個盆栽,也是怕發誓的,甚至怕旁人在邊上發誓。

因為他們的誓言結尾,總是若有違背便天打雷劈。這累劈下來的時候,他們這類物種自然首當其衝,所以對發誓頗為避諱。

夭枝自然也是如此天性。

滁皆山將早就準備好的道德經拿出遞來,有了些許大師兄的樣子,“多多翻看,你自來沒有道德,辦差時多習學,莫叫我們山門惹了禍端。”

夭枝接過道德經,不明白師兄為何對她有這般深的誤解……

他為何覺得自己能學進去?

她默不作聲垂頭將道德經收起,收起是一回事,放著積灰自又是另一回事。

她將書裝進包袱裡,突然想起多年未問的問題,經此一別,凡間數年,再不問她可能會憋死,“師兄,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滁皆山見她滿眼認真,難得有求知心,一時面色和藹,“你問。”

夭枝滿眼誠懇,“師兄當年可吃過熱乎的?”

滁皆山皺眉疑惑,“什麼熱乎的?”

“不是說狗喜食屎嗎……”

“滾!”夭枝話未說完,滁皆山衣袖一甩,手指頭都快戳到她的腦門。

夭枝利落地滾了,留下滁皆山氣急敗壞怒罵。

她一邊下山,一邊忍不住替師兄惋惜,這般惱怒恐怕是被說中了心中之痛,師兄應當是吃了,像他這麼鑽研學問的人,必然是透過掌門說的吃得苦中苦,才修成的神仙。

畢竟越接近真相,越讓人激動。

她終究還是不夠良善,沒忍住揭了師兄的傷疤。

夭枝出了山門,山邊青苔漫漫,石磚路上馬車已等候多時,有數十人跟著,一看武功都不低。

和宋聽簷一道下來的武生雖然年少,一柄重刀懸在腰間,若是沒幾分力氣,只怕連提都提不動,更不必提揹著行走自如,想來武學造詣頗高。

夭枝倒不擔心此行會擾亂命簿,她只是司命,並不算在凡間的簿子中,凡間的種種她再多的也不過就是匆匆一筆的過客,沒有面目。

武生見她過來,便握著刀柄往她這處走來,“傳聞符老先生神機妙算,卦卦皆準,不知是否屬實?”

夭枝如實開口,“你若是有想問的可以問我,我亦卦卦皆準。”

此話雖然屬實,在旁人耳裡卻是狂妄至極。

賀浮愣住,片刻後開口,“那最好是如符老先生所說,姑娘造詣更甚,畢竟這烏古族實在兇險。”

夭枝看向他,“你不信我嗎?”

賀浮自幼習武,從來直來直往,拼的都是真本事,“怨不得我不信,姑娘瞧著年歲不大,更沒有什麼事讓我們瞧見,自然是疑惑的,姑娘若是真如自己所說,不如展示一番。”

“那倒也是。”夭枝頗為理解,她隨手摘下一根草,“那便遇事再說罷,如今我懶得展示。”

賀浮見她這般,越發不信任其能力,一時憂心忡忡。

夭枝看向馬車那微微拂起的車簾子,只見一抹衣袍,上面繡著精細的同色紋路,細看才能覺出巧奪天工,此人太過好看,才讓人忽略身上穿的衣衫何其貴重難見。

她靠近賀浮,低聲開口,“救你家公子的女子呢,怎不見人?”

賀浮微微一頓,神色一變,“你怎知曉此事?”

夭枝滿眼坦然,“自然是算出來的,你就說有沒有女子救你家公子?”

賀浮眼含驚訝,喃喃回道,“有……她一閨中小姐私自出府,公子已著人送她回家去了。”

“送回去了,嬌滴滴的美人就這麼送回去了?”夭枝大為不解,這不止和命簿發展不同,和戲文裡寫的也不同。

戲文裡寫的書生公子,可都是難過美人關的,但凡過得了這關的,都是有難言之隱的,不是斷袖,就是有隱疾……

命簿裡可沒有寫他有心悅的男子,他自然不可能是斷袖,那麼……是不行?

他那日說不行,她就該猜到的,她看過許多戲文,知道這是男子的尊嚴,稍微有點行的,都不會說不行。

他既說了不行,那真的就是一點都不行……

夭枝點了點下巴,頗為感嘆,“你家公子這隱疾未曾治嗎?”

賀浮一愣,“什麼?”

夭枝以為他不明白,低聲解釋,“就是不能人道。”

賀浮片刻面露驚愕,頗有些花容失色,他睜大眼,“……你胡說什麼?”

夭枝見他不信,加大力度,“怎是胡說,算命乃我山門基本功,怎麼可能說錯,只是此事你可不要說出去,免得傷人自尊。”

賀浮一時竟無法反駁,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你簡直胡說……”

夭枝看向他,嘆了口氣,顯然他並不懂透過事物看本質的道理,“人,你太單純了。”

賀浮:“……”

賀浮:“?”

“小賀公子。”

溫和清潤的聲音從馬車裡傳來。

賀浮乍一聽到聲音,驚了一下,神情頗為複雜,當即行至馬車旁,“公子……公子有何吩咐?”

“山路難行,扶夭姑娘上馬車一道同行。”

賀浮聞言看了夭枝一眼,頗有幾分心虛,“是……”

夭枝卻像是什麼事都沒有,十分坦然走到馬車旁,將包袱先扔了進去。

她拉著一張臉,不是很歡喜,既有馬車便該早早駛上來,下山都走了大半路,平白折騰樹。

馬車緩緩往前,偶有春風吹起簾子,一角山巒映入眼簾。

夭枝坐在宋聽簷對面,看見風拂起他身後的車簾子,接連拂過他的髮絲,隱約間一縷檀香,頗為雅緻,讓馬車內的安靜有了一絲流動。

他安安靜靜看書,便是坐在面前,也是自來疏離,叫人不敢親近。

夭枝看了眼他胸口,也不見傷口如何,那藥應當讓他恢復得很好,都沒歇息多久便來了這處。

“人,你的傷如何了?”

馬車裡靜默一瞬,他抬眼看了她一眼,似含輕惑,不過並未開口問,他溫和答道,頗為平易近人,“已經無礙,只是……”他說著視線落在她面上,話間淺淺,“府醫說此箭直穿心門,應當必死無疑,卻不想如皮外之傷一般,竟無大礙,叫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姑娘可能解答?”

夭枝臉都聽白了,哪還有什麼心思解答?竟然是射中心口,難怪他當時氣息漸弱,好在有老君的續魂丹,果然有些銀錢是不能省的。

她搖搖頭,茫然狀,“我亦不知呢,許是公子異於常人。”

他看著她許久,並未再開口,視線回落書上。

車輪壓過山間石子發出“咯吱咯吱”的細微聲響,遠處山野間一陣清風拂面,帶有草木清新氣息。

“姑娘昨日何故離開?”他視線未曾移開書頁,似閒來無事只問了句。

夭枝沉默,總不能說是為了防止自己摳藥罷?

她想了想,開口頗為坦誠,“我怕你有事便先走了,萬一你死了我可無處說理。”

他翻書的手停住,抬眼看來,眼神似春風拂玉湖,他面若冠玉,比之那深夜之間模糊所視,容色更甚,“我看姑娘並不像怕事之人。”他以手合書,慢條斯理,“畢竟沒有哪個姑娘能當面說出求色之意。”

她對上他的視線,他模樣看著如沐春風般,眼神亦溫和有度,卻像是能看透人,似乎早就看出她說的是謊話。

夭枝當即面色沉重,“我算出了你有難言之隱。”她說著,視線下移暗示道,“再留下去,你豈不難堪?”

他身姿修長,即便是坐在馬車裡也是長腿窄腰,玉帶束腰顯得腿越發修長。

他察覺她的視線,被這般看著,竟依舊八風不動平靜,閒適開口問,輕哦一聲,“何以難堪?”

他竟還要問,她即便是顆盆栽,也知道這事頗為傷人自尊,是不好放在明面上說的!

師兄叫她良善些,她自也是個會體諒人的。

她很善解人意地避開這個話題,“傷自尊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不如我替你算上一卦,你有什麼想知道的,什麼想要的,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宋聽簷顯然對這些並不感興趣,隨手放下手中的書,“我無所求,倒是想要知道姑娘所說的難言之隱是什麼?”

此人不好糊弄啊,罷了,反正是他的尊嚴,又不是她的。

凡人有七情六慾,她往日好歹也是在姻緣廟前修煉過的,自然不可能一竅不通。

她拉住他的衣襬,示意他靠近些。

此人倒沒有拒絕,頗為和善,微微俯身過來。

她壓低聲音,“我能替公子治不舉之症,我們掌門私底下有賣一種藥,此藥男子才能吃。”

這事可不算破壞凡人命數,她只是治療了他的不舉之症,命簿寫他六親無緣,他命裡是不會有子嗣的,對於命數沒有任何問題。

宋聽簷動作一頓,馬車外的賀浮一臉呆滯,他騎著馬離遠了些,唯恐被波及。

馬車裡,良久的靜默之後,他微微直起身,看著她慢慢道,“何人告訴你……”

他似乎難得有些說不出來話,顯然往日並不會在嘴上吃虧。

他斂眉幾許,未言半字。

夭枝拽著他的衣襬,非常明白他的處境,“我知道此事不宜宣揚,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公子可以放心我的為人,很多人都找我們掌門買,不熟的人可不賣。”

宋聽簷看過來久久沒有說話,神情頗有幾分高深莫測,忽然他笑了,更像是氣笑了,“你們山門不是修行為緊嗎,怎還賣起了壯陽藥?”

夭枝本還藏著掖著,沒想到他竟這般坦蕩講出來。

倒是她有些拘謹了。

她擺了擺手,倒沒什麼不好意思,反正丟的是掌門的臉,“修行那也要吃飯不是,這上上下下這麼多張嘴,不做點偏門生意怎麼賺銀錢?”

其實他們掌門什麼藥都可以煉出來,只是長生續命這種藥是不敢在凡間賣的,那是擾亂生死的大罪。

“你若是想要,我自然可以幫你走走後門,畢竟我們相識一場。”

宋聽簷聽聞此言,看她片刻,平靜道了一字,“好。”

夭枝見他的眼神,說不出那感覺。

怎的好像並沒有特別歡喜,這等病症若是能得到醫治,不應該歡天喜地嗎?

唉,凡人還是有點難琢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