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無論是哪種情緒,總是越輸出便越激動的。

原本一點委屈的越說越委屈,而原本只一點氣的往往會越說越氣。

“所以啊!所以啊!姐姐你根本就不要信歷史書上那些瞎說,黑騎士就是黃金時代最無恥的——”

一開始,大帝只想從這個卡寧家的小孩嘴裡多套套話。

可萬萬沒想到,徹底開了話匣子的卡麗一通吐槽後,直接把累積的怨念轉移到了“先祖記載中那個邪惡一把手”身上,再這樣下去就差直接把小黑當成垃圾教練的替代品從頭噴到尾……

是,轉移情緒罵罵咧咧,卡麗做這個一直很熟練。

就好比心情差的時候被石頭絆了一跤,於是蹲在路邊上跟石頭來回罵罵咧咧了三百多句。

……該說不愧是後人嗎,和自己下屬卡麗的脾性像極了,大帝忍不住就想起當年卡麗跟她丈夫吵架,於是就跟她逼逼府裡那隻總是用屁股看人的臭臉黃花貓,逼逼了半個多小時……

哦,貝南大臣倒沒有“心氣不順就跑去找頂頭上司逼逼”的膽子,只是大帝自己很喜歡她那些怨聲怨氣的碎碎念。

偶爾批公文時批得太無聊,大帝就會把貝南大臣召進來,讓人搬個凳子倒杯茶,再問一句“小卡麗你最近如何啊”,她就能坐旁邊自動開始叭叭叭,自動播放絲滑流暢,大帝權當背景音相聲聽。

現在想想,那就是典型的“自己不快活的時候,聽聽別人如何不快活就會稍微快活一點”。

尤其是大帝每次聽完碎碎念,都會順手再甩一批厚厚的公文給卡麗處理,美其名曰“我看好你”。

咳。

可貝南大臣以前逼逼的是貓貓狗狗花花草草,再怎麼吐槽,對著上司還是小心翼翼有個度的;

現在大帝是對著一個一無所知的小姑娘,這小姑娘完全卸下了所有防備,正拿出這段時間被欺壓的所有情緒,格外激動地對她叭叭她自家龍的“邪惡無恥”“陰險狡詐”……

大帝聽得眉心一跳一跳。

話又說回來,為什麼貝南家族要給這小姑娘起個和千年前的先祖一模一樣的名?

越看越像是當年那個幹財政的卡麗。

越看越想再給她甩三大摞公文,並扣掉她的當月獎金。

……不,不對,這個卡麗不是當年那個卡麗,忍住……是無知又無辜的小孩,不是成天在背地裡說小黑壞話的糟心臣子……說就說了,還把對小黑的壞話弄成祖訓……嘖……

“知道,知道,我知道了,你們貝南家族的確……呃,歷史悠久,看事情有著許多不同的角度。”

大帝又揉了揉眉心。

“但那位騎士不也只是條古龍……人嗎?貝南家族的秘史再怎麼記敘也……咳咳,況且,小卡麗,現在最困擾你的,根本不是什麼幾千年前的歷史謎團吧?”

是啊。

意識到話題跑偏,義憤填膺的卡麗立刻弱了語氣。

“可,可駕校教練是現實的人物,我又拿他沒辦法……黑騎士是多少年前的歷史人物了,在這裡指天指地亂罵他又不會被聽見,他也不可能蹦出來罵我啊。”

當然不會,他正在外面幫你換胎呢。

大帝又望了眼窗外,騎士已經換好了電動車後輪胎,正起身去找扳手,去換前輪。

可放在地上的扳手被太陽曬得滾燙,他的手又戴著全黑全包的手套,兩種吸熱材料一碰,小黑立刻就把手縮了回去,明顯是被燙到了。

然後他愣了一下,左右看看,像是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自己之前縮手是為了什麼——小黑縮手的速度的確極快,如果不是大帝一直盯著他看,還以為扳手上只是嗖嗖飄過了一條黑帶子。

再過一會兒,似乎是反應過來了。

小黑又伸胳膊碰了碰地上的扳手。

再次被光速燙縮。

……就在大帝有些忍不住要去櫃檯買袋冰塊出去給他冰冰爪子時,試探了兩回的呆龍放棄了拿扳手,他再次左右看看,飄忽的塑膠袋頭透出一種心虛感,便飛速地——

徒手卸下了第二個輪胎,又徒手把新輪胎生摁了上去,嘎吱嘎吱,期間還徒手扭正了強行拆裝時歪斜的輪轂零件。

全程用時不到五秒。

大帝:“……”

所以你明明徒手就能幹,為什麼還裝模作樣地捏個扳手在外面研究了十幾分鍾,一邊曬著大太陽一邊認認真真地拆螺絲釘啊?

簡直就像看見一條魚半躺在湖邊裝模作樣地研究潛水器材。

大帝的心中一時充斥了許多許多的無語。

“而且、而且我們貝南家族的祖訓也說了,遇到什麼困難都不要怕,罵罵黑騎士調節下情緒就好了……因為黑騎士是不會還嘴的……”

是,看看外面那個實誠的呆子就知道,罵他還不如罵石頭有互動感。

……原來你們當年也知道他老實!那還天天抱團講他壞話!

“而且奶奶還說……作為卡麗·貝南,繼承了這個名字的我一定要謹言慎行……”

大帝收回視線,小姑娘吞吞吐吐的。

現在她比剛才激情叭叭小黑的狀態弱氣許多許多,又不那麼像她當年的下屬了。

更像是一開始,那個抓著手機嗚嗚嚶嚶,差點就出車禍的倒黴小孩。

唉。

“你真就拿那個教練沒辦法嗎?”大帝又摸了摸小孩的腦袋,“這麼多天,你天天被他欺負,一點辦法也沒有?”

“當然沒有,”卡麗吸吸鼻子,“我只是在揹包上按了隱形攝像頭,錄下了他對我罵罵咧咧的每句話,錄影還是自帶時間記錄的那種,所以也能看出他未滿規定的練車時長就提前趕我下車……”

嗯,果然還是她熟悉的貝南風格。

大帝託著腮,聽著小姑娘一臉委屈地調出了手機裡琳琅滿目的證據,光是列舉這段時間蒐集來的證據就花了她五分鐘。

然後她又用五分鐘精準地闡明瞭三個能從不同角度反饋問題解決問題的渠道——舉報,投訴,髮網上,甚至還有敲詐勒索——但全程帶著委屈巴巴的哭腔。

“……可是作為貝南家的人,我不能這麼做。”

卡麗最終委屈總結:“我要謹言慎行,尊師重道。”

哪個詞都和她所認識的貝南沒有任何關係,大帝有些好笑。

再輝煌厲害的家族,傳承久了還是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封閉弊端啊。

“就算如此,也沒必要忍讓一個駕校的教練吧?誰告訴你‘謹言慎行’就等於‘忍氣吞聲’的?”

卡麗一愣。

“可我奶奶……”

“老人家啊,可能只是一時沒想清楚。”

其實大帝想說的是“那老太太又沒暴曬在烈日下來回練車吃苦,你奶奶考過駕照嗎她懂個頭”,但她還是繼續溫和地轉換了腔調。

“哎,這樣,有兩個方法。”

大帝指指她剛才險些摔傷的膝蓋:“要麼你今天回家去,跟家裡人說因為那個教練欺負你你氣得出了車禍,在郊區狠狠摔了一跤,車摔了人也摔了,疼得感覺快死了,一直哭訴到他們心疼你心疼得不行幫你出氣……”

這小孩一看就是被父母疼愛照顧得好好的,規矩再怎麼嚴厲,也不可能真抵得過寶貝女兒賣慘啊。

大帝又指指她哭紅的眼圈:“要麼你不告訴任何人,現在就回駕校去,自己處理這事。你去找到那個教練,死纏爛打,胡攪蠻纏,他一罵你你就高聲尖叫,他再講你你就大吼回去,告訴他你手裡握著方向盤,一個情緒不穩定隨時可以油門踩到底,出了車禍責任在他身上不在你這個學員身上,所以他要麼老實閉嘴要麼滾下車去。”

好學生卡麗張大嘴巴。

“可、可是……這樣亂鬧……還踩油門……萬一出人命……太偏激了……不好吧……而且這也太……”

太什麼,不講規矩?

大帝只會自己訂規矩,從來不講別人的規矩。

要她自己解決這事,手段只會更……。

咳。

小孩,對方還是小孩。

大帝再次和善地循循善誘:“那好,折中一下,你不是蒐集了那麼多影片證據嗎?拿著證據去要錢,要學費全額退款,要之前的事故傷情補貼,還能再要額外的精神損失費……”

拿著證據去搞錢,這聽上去比之前的“賣慘”與“發癲”容易多了。

卡麗吞吞喉嚨。

搞財務的總在這種領域格外機敏,大帝只開了個頭,她就繼續道:

“如果駕校打圓場我就找人把證據髮網上,擴大輿論影響,威脅籌碼更多……”

大帝笑笑:“嗯,現在這個社會是透明化的,你直接搞臭整個駕校名聲也可以操作啊。不過,就為了一個教練,大家鬧那麼難看做什麼對不對?多周旋周旋,攥著證據說話聰明點,最終駕校肯定寧願給你錢息事寧人,後續再扣那個教練工資撈回來……所以他幾個月工資被你攪沒了,你趁機還能再敲詐一筆暑假零花錢,多香?”

咕咚。

“可……可……”

“沒有可是。即使是為了你們那位當財務大臣的先祖名聲——”大帝拍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長,“算賬的就應該斤斤計較、精明固執,難道你覺得大帝當年選中你們的先祖幹財務,是因為她擅長吃虧嗎?”

對哦。

卡麗一抹眼淚。

她堅定了意志。

“我這就回去搞錢!”

“嗯,這才對。”

“我、我覺得威脅要搞臭駕校名聲有點過分,而且也不用勒索人家幾個月工資……我要到教練這個月的工資就好了……不,半個月的工資就好,然後對我道歉……”

大帝拍拍她的腦袋:“善良是好事啊。”

就是大機率幹不過駕校領導那幫社會人。

但沒關係,鬧到那個地步你父母肯定也知道了,小孩幹不過的,貝南家的權勢還幹不過嗎。

卡麗並不知道大帝心裡已經預測到了未來一週後她被那幫油滑的中年人再次欺負得哭哭啼啼回家找媽媽,而媽媽瞭解事情首尾後氣得跟她奶奶大吵一架(“您老人家能不能別天天讓我寶貝在外面吃虧”)然後直接出手從上到下勒令整改了那個風氣不正的駕校……

此時,卡麗只是單純又感激地點點頭。

她覺得這個姐姐真是好人啊。超級大好人。

而且一腔年輕的熱血完全被鼓舞了起來,作為一個貝南人,她就是要勇敢!要自強!要精明利落地算計全天下!

“姐姐,你說的太對了,我要向先祖卡麗·貝南看齊,大帝也是因為她足夠精明睿智才選中她做重臣的吧?”

不,我選她只是因為她很好忽悠,就像你一樣。

大帝格外溫和地摸了摸這小孩的頭。

好忽悠的下屬多省事啊,輕輕鬆鬆幾句話就能驅使他們鞍前馬後……咳,不對,她現在可沒有矇騙小孩幫自己批公文,她只是誘導她獨立自強,不吃虧不受氣而已。

……但也不是不能順帶著再利用一點點……反正已經有了正好的共同話題,還交換了聯絡方式。

“大帝當年選大臣的標準,姐姐我也不知道。說起那位大帝,小卡麗,作為貝南家的人,我想問問你啊……”

【五分鐘後】

終於解除了隱形魔法,拎著一袋子東西,騎士走進便利店,遞給了大帝。

大帝正坐在便利店內的扭蛋機前面投幣,嘴裡叼著一支新買的雪糕。

“讓你買的都買了?清單上的沒遺漏?”

“是。”

瞥了他一眼,她便開啟袋子低頭翻東西。

扭蛋機旁正好是透明的櫥窗,騎士默默望了眼那個騎上電動車往回開的女孩,滾滾熱浪下,她的背影卻不再苦惱焦躁,反而燃燒著一種無形的騰騰火焰。

騎士很熟悉那種無形的氣場。

每次大帝開完朝會,督促大家幹更多的活處理更多的公文加更長時間的班時,那一個個邁出殿門的臣子都這個樣,士氣充足,鬥志高昂。

嗯。

騎士清醒地想,陛下今天又給一個新苦力洗了腦。

但,即使他能清醒地認識到這個……

陛下洗腦效率真高,陛下真棒。

騎士默默移開視線,將那個興高采烈振奮離去的傻孩子徹底拋在腦後。

“陛下,”他認真指出,“您剛才和那個女孩做了接觸。”

摸了她四次頭。

為什麼要摸她四次頭。

大帝正在袋子裡找東西,並沒有讀出騎士平板語氣裡的潛臺詞:“哦,說來也巧,那孩子竟然是貝南的後人……你還記得嗎,就是財務大臣……”

“卡麗·貝南。”

騎士四平八穩地彙報:“我記得,她說我邪惡又無恥,醜陋又乖張,她每次碰見我都會對我吱哇亂叫,還說我面具下肯定長著好幾顆大膿包。”

大帝:“……”

不是,真的,卡麗。

你有什麼毛病。

她“哈哈”乾笑兩聲,還沒想好該怎麼打圓場,便聽騎士繼續四平八穩道:“陛下,我申請額外行動。”

“什麼……”

騎士面無表情地舉起扳手。

“我申請飛去戳爆剛才那兩個換好的輪胎。”

“……駁回。高速行駛中戳爆輪胎太危險了。而且人家小孩是無辜的。”

哦。

騎士便面無表情地收回了扳手。

大帝盯了他一會兒,感覺他似乎有點生氣,但又覺得這呆子不可能有報復心這種東西。

戴著塑膠袋,也是真的摸不清啊。

“說起來,你知道嗎,剛才我要到了貝南家的特殊渠道。”大帝一邊說話一邊從袋子裡拿出東西,拆開商品包裝紙,開始咔咔組裝,“那小孩和我聊得不錯,已經是親姐妹好閨蜜了,她拍胸脯保證說,過幾天就能幫我弄到去國家博物館的兩張票,不需要預約不需要排隊……”

已經遠去的卡麗:“呃,等等?我那個好閨蜜姓什麼叫什麼?”

“小黑,終於能回去看看,開不開心啊?”

騎士對大帝的忽悠之力早就認知深刻,她破天荒和一個小孩套那麼久近乎也不可能只為了開導人心。

但,還是摸了四次頭。

四次頭。

不值兩張破門票。

他平板回應:“哦。”

大帝:“……”

怎麼,終於能進博物館看看他還不高興?

她想了想,直接拿下嘴裡的雪糕遞過去。

“小黑,吃不?”

騎士搖了搖頭。

“您吃。”

但他的氣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晴朗起來,塑膠袋上的小夾子也歡快上搖,像兩根揮舞的應援棒。

大帝:“……”

這就哄好了,好快。

呆子果然還是呆子,脾氣真好……

終於,把組裝好的限定模型託在手上,大帝摸了摸那隻袖珍小龍的頭,又摸了摸它翹翹的黑尾巴。

嗯,這麼大熱天的下午三點跑出來也不虧,能買到它,還是很划算的。

周邊預售海報一出時就種草的龍龍模型,果然可愛到爆。

“辛苦你啦,專門為了幫我搶到最後一款還沒售罄的模型玩具,就跟我一起跑到這麼偏僻的郊區便利店……走走,不在外面曬了,東西到手,我們回家。”

騎士的目光落到那隻塑膠模型龍身上。

一次摸頭,一次摸尾巴。

……竟然還有摸尾巴。

——瞬間,大帝便發現他的語氣又淡淡地落了下去。

“哦,好。”

……又生氣了?怎麼回事?突然情緒這麼突變?難道剛才外面的太陽曬得他生理期到了嗎?

呃,龍有生理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