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夏,首都

早幾天葉家來了一對年過半百的夫妻和一位二十出頭的姑娘,夫妻倆見著陶春蘭就說年輕姑娘是她親生的,陶春蘭養了二十五年的閨女葉煩跟她沒有血緣關係,其實葉煩是這對夫妻的女兒,當年他們和陶春蘭在同一家醫院生孩子,陰差陽錯抱錯了。

陶春蘭差點氣暈過去。

因為這事,陶春蘭現在的狀態不復從前,一向筆挺的肩背佝僂著,眼球充滿了血絲,坐在沙發上還需要扶著扶手。

“煩煩,你是怎麼想的?”陶春蘭望著辛辛苦苦養大的閨女,不希望她左右為難,可眼底的希冀洩露了她的真實想法。

葉煩這輩子只有一個媽,就是陶春蘭同志。至於這突然冒出來的兩位,葉煩不會認。

因為葉煩早已不是葉煩。

現在的葉煩原本生長於二十一世紀,小鎮做題家,在大城市捲到車捲到房,捲到存款捲到猝死。失去意識的那一刻,葉煩很後悔,若有來世她一定保重身體好好活著。

然後葉煩活了。

好訊息是葉煩年輕了十幾歲,在一個十八歲少女身上活了過來。壞訊息是提前了大半個世紀,穿到上世紀六十年代,趕上高考停止,擺在葉煩面前三條路,一是當兵,二是下鄉,三是嫁人。

小葉煩幼時體弱,陶春蘭不知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心血才把她養健康。期間一向堅定的無神論者陶春蘭同志還把她的原名“葉繁”改成“葉煩”,希望閻王煩葉煩,不跟她搶閨女。哪捨得叫她去部隊。陶春蘭又不捨得她下鄉幹農活,就提議先訂婚,拖個幾年時局還沒什麼變化再結婚。

小葉煩認為別人可以建設四化她也可以,還要去人煙稀少的貧瘠地區。陶春蘭嘴皮子都磨破了,葉煩還要下鄉,陶春蘭的暴脾氣上來把她鎖屋裡。

當時陶春蘭丈夫在部隊,兒子和兒媳住單位,家裡只有陶春蘭和小葉煩兩人。陶春蘭要工作,她覺著屋裡有吃的餓不著葉煩就沒管。等葉煩不鬧,陶春蘭開啟房門,飯菜一口沒動,葉煩嘴唇發白十分虛弱,陶春蘭關心則亂,以至於沒發現此葉煩已經是彼葉煩。

陶春蘭害怕失去閨女打算妥協,葉煩先認錯。陶春蘭懷疑閨女以退為進伺機逃跑,葉煩說個很現實的問題,她幾頓沒吃就餓暈過去,要是村裡遇到洪澇乾旱需要節衣縮食,她還不得餓死他鄉。

陶春蘭一見閨女終於長大,立刻給她張羅相親。

兩年後葉煩結婚,丈夫去部隊,陶春蘭擔心她在婆家住不習慣就把閨女接回家。

這一住就是五年。

前些天葉煩丈夫來信說他現在是團級,所在的部隊有家屬區,葉煩可以隨軍,他休假就來接妻小。然而葉煩丈夫還沒回來,真正的葉煩回來了。

真正的葉煩現在叫陳小慧,在黃浦江邊申城長大。

陳小慧到首都,葉煩才知道陶春蘭和丈夫建國前後在申城待過幾年。同陳小慧一起來的是她養父養母,也就是葉煩這具身體的生父生母。

葉煩生母剛到那天說當年她和陶春蘭在同一家醫院同一天生孩子,她丈夫工作忙,一著急就把孩子抱錯了。

“養錯孩子”這事對陶春蘭和葉煩而言如晴天霹靂,當時陶春蘭和葉煩都沒了主意。

陶春蘭請陳家三口先住下,通知丈夫和兒子兒媳,叫他們回來商量對策。在這期間葉煩冷靜下來,上輩子她千禧年出生,二十一世紀了,農村也不乏孩子體弱多病直接扔掉的父母。而小葉煩跟共和國同歲,那是個有錢也難弄到好東西的年代。如果沒錢供養孕婦,又想要個女孩,還有什麼比換一下成本更低。

所以葉煩懷疑是惡意調換。惡意調換都是好聽的,體弱的葉煩其實是被棄養的那個。不過這僅僅是猜測,葉煩誰也沒說,決定先靜觀其變。

再說葉煩父親和兄嫂,乍一接到電話都覺著此事荒唐。今天到家看到陳小慧的長相,像極了陶春蘭年輕那會兒,三人沉默了。

聽到陶春蘭的話,葉煩先笑著安撫陶春蘭同志幾句,然後寬慰她生母:“這事沒有咱們想的那麼嚴重。媽——”

養母和生母同時看向葉煩。

饒是葉煩對以後可能遇到的種種情況都有心理準備,面對這一幕也不禁苦笑,突然兩個媽,這叫什麼事啊。

葉煩思索片刻,對生母說:“我喊你娘,還叫我媽媽。不能因為你生了我,就不要養大我的父母。”

陶春蘭甚是欣慰地點點頭。葉煩生母笑著點頭:“聽你的。”看向身邊的陳小慧,“小慧也是這麼說的。”

陳小慧剛到葉家那天眼神躲閃,不敢跟葉煩對視,還很在意她養父母,彷彿把孩子搞錯,對不起她的人是陶春蘭。這麼是非不分,讓葉煩對陳小慧感官不好。聞言葉煩不禁看陳小慧。陳小慧耷拉的腦袋抬起來,微微揚起下巴,神色頗倨傲,又像得意。

葉煩實在想不通這事有什麼好得意,決定先放一邊:“大家不用糾結我是留在葉家還是回陳家。我早就結婚,明天我丈夫——可能今天下午就能到家,我跟他去部隊。”隨軍這事葉煩早就決定好,陳小慧不出現她也會去,“等我離開小慧正好頂上我的工作——”

“我沒想搶你的工作。”陳小慧打斷。

葉煩皺了皺眉,她什麼時候說過搶,“我的工作同事沒法分擔,我走後你不去他們也得找人。與其便宜外人,不如給自己人。”

陶春蘭贊同:“煩煩說得對。”問葉煩生母:“你看呢?”

葉煩生母的第一反應是看陳小慧。

葉煩的嫂子眉頭微挑,陳小慧跟葉煩一樣是個主意正?虧得她見陳小慧沉默寡言還以為她內向靦腆。葉大嫂打圓場:“煩煩的工作繁瑣,小慧不一定喜歡。媽,嬸子,先看看小慧怎麼想的。”

陳小慧不知道啊。

葉家有門路,來前陳小慧有想過葉煩有工作,但她沒想到葉煩這麼痛快,鐵飯碗說讓就讓,也沒想到葉煩會遠離葉家,以至於讓她猝不及防,腦子都是懵的。

葉家父母以前沒見過陳小慧,但陳小慧跟他們很熟。以她對葉家父母的瞭解,不可能叫葉煩嫁給軍人。夫妻分隔兩地暫且不說,這年代北邊不消停,南邊不安分,天上不太平,海上也有情況,每一位軍人都有可能犧牲。葉家父母哪捨得葉煩年紀輕輕守寡。

現在的葉煩跟她記憶中的葉煩也不一樣,陳小慧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我,沒想好——”

葉煩嫂子問:“沒想好做什麼嗎?”

陳小慧下意識說:“不是!我——我沒想過來首都定居。我原本打算看看生我的父母長什麼樣就回去。”

從申城到首都幾千里路,只為見一面,什麼都不圖,可能嗎?葉煩不信:“你在申城有工作啊?”

葉煩生母脫口道:“沒有!”

沒工作也想留在申城,陳小慧跟陳家人感情這麼好嗎。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倆是被陳家惡意調換的。葉煩傾向於她不知道。換成她是陳小慧,要知道這事,不能宰了陳家父母,也會第一時間跟他們斷絕關係,再把人送進公安局。

葉煩懷疑陳家人還跟陳小慧詆譭過葉家,才導致陳小慧到目前為止仍然更親養父母:“既然沒有那你擔心什麼啊?”

陶春蘭也不明白葉家條件擺明比陳家好很多,陳小慧留在申城只能當個無業遊民,回來什麼都有,幹嘛還要留在申城:“小慧擔心我們欺負你嗎?”

陳小慧一聽要被誤會慌忙澄清:“不不是,是,我的戶口在申城,現在戶籍管得嚴,葉煩的戶籍在這裡,我還能遷過來?”

擔心這點?葉煩笑著寬慰:“不用擔心。我的戶籍不在這裡。”

“不在?”陳小慧詫異,“可是,你不是住這兒嗎?”

葉煩:“我的戶籍在我公婆家。”

葉煩生母不由得問:“你的戶口在公婆家,小慧的戶口遷過來,那我們不就沒女兒了?”

葉煩:“……”

什麼腦子?難怪能想到換孩子這種又毒又蠢的招兒。葉煩忍著把她生母踹出去的衝動:“小慧就算不遷過來,以後也不嫁人?就算不嫁人,工作也需要遷戶口。照你的意思,小慧一旦離開家,你就不認這個女兒?”

葉煩嫂子也煩葉煩生母,且不說葉煩已經嫁人,沒必要把戶口遷回去,憑陳家搞錯孩子,也不能任由他們想換就換。葉煩嫂子沒好氣說:“下鄉需要連同戶口轉到鄉下,小慧下鄉這些年,您一直當沒有過這個女兒?”

葉煩生母意識到失言:“我的意思葉煩和小慧都在首都,我們以後想見個面都難。”

葉煩想冷笑,從申城到首都總比從申城到鄉下方便吧。具她所知陳小慧插隊的地方離申城上千裡。她生母怎麼不提陳小慧下鄉這些年,她想見一面都很難。葉煩懶得跟她廢話,直接問:“你希望我和小慧有一個留在你們身邊?”

葉煩生父點頭:“小慧回葉家,你必須跟我們回申城。不然——”豈不是虧大了。葉煩生父覺著這話不合適,趕忙咽回去,“不然將錯就錯。”

葉煩頓時心裡冒火。

她生父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陳小慧過得好也就罷了。陳小慧在申城沒工作,她恰好空出一份工作,這種情況下還叫陳小慧留在申城,他是人嗎。

葉煩氣笑了,真是給他臉了!

什麼他媽的靜觀其變,見鬼去吧!

葉煩問:“我的戶口在我丈夫家,把戶口遷回申城只能離婚。你要我離婚?”

“沒別的辦法嗎?”葉煩生母看向葉父。

叫她爸利用特權為他們的錯誤買單?腦子沒坑吧。葉煩皺著眉說:“他是軍人,管不到地方。”

葉煩生母想說什麼,一見葉煩面色不善,不由得退一步:“可以不遷戶口。不過你得跟我們回家。小慧來這裡,你又不跟我們回去,親戚鄰居會怎麼看——”

葉煩不客氣地問:“關我什麼事?”

她生母噎了一下,看陶春蘭:“這孩子說話怎麼這麼衝?”

葉煩很煩,又忍不住皺眉:“你的意思我爸媽把我養歪了?就沒有可能你們兩口子不好,我胎裡歪,能長成現在這樣已經很不容易?”

陳小慧瞠目結舌,她怎麼跟長輩說話呢。

葉煩生母呼吸困難,她生父猛然坐直劍拔弩張,葉煩嫂子見狀搶先道:“煩煩,不許胡說!”

“我也懶得跟你們廢話。”葉煩真是夠了,看著陳家老兩口說,“原本我不想說。我媽生孩子的時候我爸不在,一個產婦顧不過來沒看清小慧長什麼樣很正常。你也瞎?前二十五年都沒想過換回來,現在想換回來就能不聲不響找到這裡,誰告訴你們葉家地址?這麼多不合理的地方,我們不提真以為我們傻,天下就你們兩口子聰明?”

陳寬仁惱羞成怒:“我是你爸,跟我說話客氣點!”

“你配嗎?”葉煩不耐煩地問,“你怎麼證明我是你女兒?還是當年有人看到你抱錯?”

陳寬仁張口結舌:“我我——”

“說重點!”葉煩冷聲道。

陳寬仁被吼得打個哆嗦。

陶春蘭趕忙安撫:“煩煩,好好說——”

陳寬仁:“就是——”

“這是重點嗎?”陳寬仁本能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葉煩看著生父生母:“抱錯小慧的是你們,照理你們該給葉家賠償。看在你們沒有作踐小慧的份上,錢不錢的就算了。我要是你們,立刻叫我媽配小慧回申城遷戶口。”

陳寬仁不禁問:“你呢?”

葉煩不假辭色:“上有公婆要伺候,下有兒女要照顧,我沒空回申城。”

陳寬仁:“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