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變始於馬坤之議減折銀,成於黃懋官之查革妻糧,而尚書蔡克廉病不任事,員外郎方攸躋主事安謙給放失期......”

“這是誰的奏疏?”

正當小內侍在殿內誦讀著來自南京的彈劾奏疏時,冷不丁被嘉靖皇帝打斷。

“回稟皇爺,這是南京科道官劉行素上的奏疏。”

那小內侍急忙回道。

“後面還有其他的嗎?說說。”

嘉靖皇帝皺眉說道。

“是,還有趙時齊,還有.....”

“夠了,一份份讀給我聽聽。”

嘉靖皇帝不耐煩的打斷道。

最近幾天彈劾奏疏太多,他都沒耐心聽下去,只讓內侍讀讀內閣票擬就算過了。

所以實際上都察院那些御史們費盡心思寫出來的彈劾奏疏,他們希望能以此成為自己進身之階的奏疏,其實根本就沒有被嘉靖皇帝看到,聽到。

也是,喚作旁人,每天聽幾十上百份內容相似的文章,怕也被煩透了。

南京科道彈劾馬坤的奏疏有十幾份,嘉靖皇帝聽了幾份後就漸感不耐,因為奏疏的內容都是偏偏一律,彈劾理由也大多雷同。

其實這些奏疏也並非是南京科道言官們自己要上的,主要還是受到來自徐鵬舉、李遂等人的壓力。

雖然朝廷給南京的第一封公文並沒有要追究南京權貴失職的意思,但是出了這麼大的事兒,總要找個替罪羊出來扛下所有不是。

在何綬、徐鵬舉、李遂等人密議後,逐漸的都把目光瞄準了身在京城的馬坤。

馬坤現在是戶部尚書,承擔責任足夠分量,而且本來事件起因也是因他削減軍餉引發的,否則絕不至於如此。

而且,因為振武營鬧事的影響,南京城裡和周邊幾個募兵營近期也都有不穩的跡象,李庭竹已經被派出去慰問各營將士,希望暫時把軍心穩定下來。

他們,也是和振武營一樣,屬於被削減軍餉的募兵。

看到振武營鬧事兒以後,不僅沒有被追究,反而得到了一兩銀子的賞銀,都是眼紅的不得了。

在沒有魏廣德干預,給振武營官兵找到黃懋官合理死亡理由的前提下,兵變發生後迅速在南京城蔓延,特別是在徐鵬舉、何綬等權貴高官在亂軍圍攻下狼狽逃出南京城後,許多軍營士兵也加入到兵變行列中,對南京城裡的商鋪和富戶進行了搶掠。

《無敵從獻祭祖師爺開始》

只是,那時候不止魏廣德,就連身處旋渦之中的徐鵬舉、何綬等人都沒有察覺到還有這樣的不穩當因素存在,還以為南京京營被他們完全控制著。

直到近日李庭竹聊起江邊幾個軍營也被削減軍餉,士卒怨聲載道,最近兩天他已經得報,因為振武營的事兒最近軍營裡士卒有些騷動,這才引起他們的重視。

振武營計程車卒鬧事兒,殺死了朝廷三品大員,結果卻是屁事兒沒有,還分到了銀子,這無疑是開了個很惡劣的頭。

現在的解決方法,在他們的商議中也很簡單,那就是給所有被削減軍餉計程車卒補償,算賞銀也行,標準和振武營一樣,每人一兩銀子,之後的軍餉也恢復舊例照發。

只是直接上報又擔心不妥,一不做二不休之下,只能把馬坤的失職之罪定死,才好上奏補餉,而李庭竹則是馬不停蹄奔走那些軍營安定軍心。

現在的南京城,是絕對不能再發生士卒鬧餉譁變事件了。

至於南京城這邊,該把目標瞄準誰呢?

商議來商議去,現在各衙門的官員好像和他們的關係都不錯,還真不好做,只好把戶部老尚書,等待致仕的蔡克廉推出來。

這次估計罷職是沒跑了,不過事後大家多關照下他的家人就好了,保蔡家人一個舉人名額,至於能不能混成進士,那是他自己的事兒。

另外就是他們自己,多多少少都有失察之罪,在彈劾奏疏也提一嘴,不然也說不過去......

事兒,就這麼定下來。

各家聯絡喊得動的言官,這才有了南京兵部和科道言官集體彈劾馬坤的奏疏,又把黃懋官苛待士卒,欲革妻糧的奏疏也一併送入京城,算是給事件定性。

“把黃懋官那份奏疏給我。”

嘉靖皇帝坐在御座上眼神閃爍,周圍太監內侍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還是很快找出黃懋官最後寫好還沒有發出的奏疏放到御書桉上。

嘉靖皇帝拿起奏疏就直接翻看起來,上面的印章沒錯,至於其他......

“黃懋官的字跡有無核對?”

這話是對身邊的黃錦問的,黃懋官現在是已經身死,死無對證之下就算是身為帝王的嘉靖皇帝也不敢保證手下那些官員會不會玩出什麼么蛾子來。

“司禮監已經對比過以往黃懋官的奏疏,字跡無誤。”

說話間,黃錦揮揮衣袖,旁邊就有小內侍從下面送上來幾份奏疏,都是以前黃懋官上奏的親筆奏疏,現在翻出來自然就是進行字跡核對時候使用過的。

嘉靖皇帝並沒有因為黃錦的話就完全放心,而是從內侍手裡隨便取過一份奏疏開啟翻看,對兩份奏疏的字跡進行了比照。

“哼......”

良久,嘉靖皇帝鼻孔裡哼出一聲,隨即憤怒道:“黃懋官該死,如此苛刻惡毒,也難怪士卒要殺他。”

之前南京的上報,嘉靖皇帝其實沒打算追究,畢竟沒有鬧出大事兒,只是申敕一番就好了。

兵變這樣的事兒,嘉靖皇帝都已經有點麻木了。

嘉靖皇帝朱厚熜是接堂兄正德皇帝朱厚照的位子,坐上皇位的那年還是正德十六年。

嘉靖帝即位之初,改變武宗朝一些弊端,焦竑的《國朝獻徵錄》記載當時的人都認為嘉靖新政“天下翕然,稱更生雲”。

就是在這個時候,嘉靖皇帝迎來了他皇帝生涯中的第一場兵變——甘州兵變。

甘州等五衛軍大亂,殺巡撫都御史許銘,並“焚其屍”,挫骨揚灰。

至於兵變的原因,還是錢的問題。

許銘任職甘肅鎮巡撫,在處置軍士月薪上犯了錯誤。

他將兵士的月薪由直接給糧變為摺合糧價,發給同等於月糧數量的銀錢。

但是這麼一搗鼓,軍士的月薪就要因市場價的波動而波動,一旦處置失誤很容易引起兵變。

根據記載,甘州月糧一石,摺合銀七錢,但兵變當月米價賤,糧價才折銀三錢三,軍士的實際收入減少一大半,這誰幹啊!然後士兵就造反了。

只是事後偵知,因軍餉譁變只是藉口,真是原因還是巡撫張銘和甘肅總兵李隆之間的恩怨,張銘因為任事擋了李隆的財路,故而李隆暗中指示士卒譁變,殺死張銘。

甘州兵變本來就是造反有據的事,但是世宗年輕,優柔寡斷,對李隆的罪行遲遲不能敲定,所以大大影響了朝廷的威信,致使此後兵變多發,成了明朝的心腹大患之一。

嘉靖之前也有兵變,但規模小且不殺高官,譁變僅是士兵們向朝廷表示抗議的手段。

而嘉靖朝的甘州兵變,實開以後兵變的正規化,造反士兵將矛頭直指巡撫等地方高官,巡撫等高官在兵變中接連被殺,士兵兵變的性質也由向官員要錢的抗議改為指向中央朝廷的造反,兵變成了威脅明朝統治的難題。

即便最終,李隆被斬首示眾,但是惡劣的頭已經起了,就再難收住。

嘉靖三年的時候,大同巡撫、都御使張文錦實行殘酷的統治,引起了軍隊的反抗。

兵變的主要首領有郭鑑、柳忠、陳浩、胡雄、郭疤子等人,他們在夜間舉火為號,殺死貪官張文錦,開啟倉庫,發放糧食,砸開監獄,釋放囚犯,佔領了大同城。

又過了九年,曾當過山陰總兵的朱振又組織王福勝等士兵首領在大同發動兵變,火燒總兵府,總兵李道自殺。

朝廷派總督劉源清與總兵郜永帶兵前去鎮壓,明軍駐在聚樂,以計誘捕朱振,朱振自殺。

接著,明軍又逮捕、殺害了王福勝等三十多人,才平息了這次兵變。

自嘉靖皇帝登基以後,每兩三年發生一起兵變似乎已經成為鐵律一般,除了地方在不停變換,從遼東鎮由東到西一直到甘肅鎮,規模也有大有小,但譁變似乎已經成為家常便飯。

九邊那些年沒怎麼消停,不是和蒙古韃子幹仗,就是衛所士卒鬧餉譁變,只是在南京城這樣的帝國中心也發生士卒鬧餉譁變,這是嘉靖皇帝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在他看來,應該又是官員們集體漂沒、貪墨的結果,把軍餉吃了個七七八八,最後分到士卒手中的銀錢過少,特別是南直隸去年到今年又是連連遭災,士卒日子難過。

官員們的漂沒,嘉靖皇帝自然是知道的,可又能怎麼樣?

殺一批,換上來的官員還不是接著貪。

還能如何,也只能挑能幹的貪官辦事兒。

畢竟,朝廷的各項決策,都需要下面的人去執行,不能因為貪腐就把人擼了,到最後找不到一個乾淨的人去辦事兒。

嘉靖皇帝,實際上已經對手下官員們的操守絕望了。

可是從今天看來,和他想的有點出入,這事兒還真是馬坤、黃懋官的責任,對士卒過於苛刻引發的。

而作為南京戶部尚書蔡克廉也沒有履行自己的職責,雖然卻是有病之身,可是犯了這麼大的錯,可不是有病就能推脫乾淨的。

“詔,罷克廉,令坤致仕,禠攸躋、謙削職為民,珏、綬等留用,按規停俸戴罪視事,令自陳。

把總、指揮張鵬等而下二十九人降級逮治有差。”

把所有情況都考慮清楚後,嘉靖皇帝開口下達旨意,南京戶部尚書蔡克廉罷職,令現任戶部尚書馬坤致仕,南京員外郎方攸躋和主事安謙削職為民。

至於已經被逮捕的振武營二十多人則按律定罪,都是軍戶,還能怎麼發配,最後還是充軍當軍戶,也就是單獨要求給他們降級使用。

這些都是被處理的人,而其他的如守備太監何綬、南京守備徐鵬舉等只是停俸,戴罪留用。

“傳旨內閣,讓閣議公推戶部尚書人選。”

馬坤離職,但是戶部卻不能沒有話事人,不能長期由侍郎掌戶部大印,要麼扶正,要麼就是安排人接任,所以決定戶部尚書的人選也是當務之急。

黃錦微微躬身,“遵旨。”

下面的高忠則是把剛剛書寫好的詔書雙手捧著,送到御書桉上,等待嘉靖皇帝御覽,確認無誤後用印發外廷。

.......

十數日後,滯留南京的魏廣德陪著南京官員們接到了來自京城的聖旨。

聖旨要宣讀的內容,和之前他們商議後得出的結論一致,都是他們能夠承擔的後果,所以眾人在跪接聖旨起身後都顯得有些興高采烈。

而落寞的當然也有,那就是南京戶部尚書蔡克廉,他本來就指望著能夠在這個位置上致仕而不是被罷職,只是時也命也運業,他最終還是沒能等來致仕後的榮歸故里。

心中嘆氣,有些意興闌珊的摸摸自己花白的頭髮,官帽在傳旨天使頒佈旨意的那時候就被隨行的錦衣衛摘走,他現在已經不是官員了,甚至都不能享受到官員退休的待遇,他是被罷免的。

不過還好,他給自家子弟爭取到了一個舉人資格,同時還有一個秀才功名,有了這些東西,自己的家族依舊可以被稱為地方士紳而不至於因為自己的下野就此沉寂。

此時,南京城的權貴們都在恭維傳旨天使,畢竟這個時節南下傳旨也是夠辛苦的,只有蔡克廉垂頭喪氣走出人群,向家的方向走去。

這個時候的魏廣德也是有點尷尬的,他被簇擁著站在人群裡,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對面那個太監打交道。

現在的魏廣德在接旨後搖身一變又成為了欽差大臣,所謂一事不煩二主,既然有現成的欽差大人在南京,北京也沒再派人南下,直接任命魏廣德為欽差監督對振武營兵變士卒的審桉。

其實,所謂的審桉也就是走過過場,大家已經商量好了怎麼處理。

讓魏廣德有些尷尬的是,這次的傳旨天使居然是陳矩。

放在以前,魏廣德自然很樂意看到陳矩領皇差出來,可是現在他的心態就有點微妙了。

這一年來,陳矩有意的疏遠他自然能感覺出來,甚至都沒有給出理由,直到這次南下前陳矩再次跑他家裡吃喝一頓,除了傳達嘉靖皇帝密旨外,其他都是搖頭,三緘其口。

“魏大人,這次還請多多照應,早日完成皇差,我們也好早日回京。”

這時,陳矩對魏廣德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