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保有溫良便是對旁人最大的禮貌。

底層摸爬慣了的人,謀生尚且艱難,有時候確實會省略很多禮儀,被很多上層人鄙夷為“粗俗不堪”。

厲長瑛遇到的男人,要麼是厲蒙這樣,不管男女,好活就行;要麼是審視她鄙夷她不似尋常女子那般溫軟;要麼是凝視意淫她女性的身體;要麼是彭家人那樣,只用人性來區分人,偶爾會忘了她是個姑娘。

魏堇表露出來了男女有別,界限分明,這是又一種態度。

厲長瑛意識到之後,就不會再憑白無故地離太近。

她扶魏堇回去後,特地找了她爹,想跟他交換,她來保護母親林秀平,厲蒙偶爾去照顧一下魏堇。

厲蒙嫌棄,“都逃難了,咋這麼麻煩。”

“麻煩是麻煩,還能扔了嗎?”招來麻煩的厲長瑛難得氣弱,嘴巴卻不弱,“良心能安嗎?”

厲蒙無言以對。

他不能無時無刻跟妻子在一起,黑熊沉臉,渾身寫著“不高興”。

而林秀平很驚訝,又有些驚喜,“他當你是姑娘啊。”

“我本來就是姑娘啊。”

哪怕人家說閒話,厲長瑛也從來沒懷疑過。

像她這樣力壯如牛的姑娘,有力壯如牛的好處,不需要旁人懂。

林秀平也不是懷疑女兒,只是看他們父女倆根本不會想這其中區別,她有一種獨醒之人的寂寞。

不過她再惦記著女兒的婚姻大事,厲長瑛也不是廉價的是個男人都可以,她好著呢。

林秀平矜持,可不會上趕著去倒貼。

……

一家人重新分了工,魏堇如果再需要出恭,或者是一些貼身的照顧,便由厲蒙接管,其他時候照常。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魏堇高燒退了,低燒卻始終不退,不至於再昏睡,整個人卻昏昏沉沉,神情懨懨的。

即便如此,他依舊耳聰目明,幾乎第一時間察覺到變化,再看厲家父女倆,便暗暗添了個“粗中有細”的評價。

厲家一天只吃兩餐,辰中,林秀平熬了比之前更稀的粟米粥,四人分食。

厲長瑛確定魏堇能自己端住碗,便沒有喂他。

魏堇許久都沒有飽腹過,又在發燒,脾胃弱,胃口不佳,四肢無力,微微靠在草堆上,端著碗喝得極為緩慢。

他面色不同於初見的蒼白,因為發燒,臉上泛著不自然的紅潤,顯得氣色好了些,眼中仍有鬱色,容貌卻更奪人眼。

旁邊,厲家父女倆心無旁騖,一心喝粥,動作粗枝大葉。

對比鮮明。

一個吃得安靜優雅,兩個吃得多。

林秀平嫁給厲蒙,還是打心眼兒裡對讀書人有偏愛,瞧著魏堇這秀致的模樣,這渾然天成的儀態,越看越喜歡,想起他的遭遇,也越發心軟,對他格外的輕聲細語,“吃不下也要吃一些,還要喝藥呢。”

魏堇尊重長輩,禮貌回應:“是。”然後喝了一口粥。

林秀平笑容更加柔和。

厲蒙看不順眼,陰陽怪氣,“又不是三歲孩童,多喝一口粥都要誇讚幾句。”

厲長瑛也不舒服,“娘,不要厚此薄彼。”

父女倆皆酸得很。

魏堇不由地放下碗,看向厲長瑛,分辨她是否因他不愉快。

林秀平放柔了聲音,一人一句哄道——

“夫君,你洗鍋打水辛苦了,若是沒有你,我定要忙亂,你理應多吃些。”

“阿瑛,娘喜歡你結實有力,千萬別瘦了。”

兩句話,拿捏父女倆。

厲蒙和厲長瑛全都翹起嘴角,輕易就被哄好了。

魏堇:“……”

林秀平對上魏堇的視線,淺淺一笑。

以小博大,以弱壓強,不費吹灰之力。誰才是厲家真正的的話事人,不言而喻。

魏堇態度更加尊重。

父女倆中場暫停,等倆人吃完再收尾。

厲長瑛忽然問:“堇小郎,你不問我魏老大人嗎?”

魏堇黑睫輕垂,幾息後才疲沓張口:“我祖父他……在何處安身?”

“我給魏老大人選了個風水寶地……”

厲長瑛沒有多提雨中的泥濘,白事的簡陋,也沒有提下葬倉促,墳墓的粗糙,著重說他們極盡所能採辦的東西,說起彭家兄弟的仗義之舉和她的感動。

魏老大人的身後事簡單卻沒有敷衍,沒有高門大戶的風光大葬,卻有此間最樸素的體面。

魏堇每一個字都聽得極為認真,在厲長瑛生動地描述那座山的特別之處時,盯著她的眼眸漸漸失神。

他其實心生怯懦了,但凡想到祖父草草下葬,淒涼收場,便會心如刀絞,便會自厭。

山能如何特別呢?

不過是那些景物,不過是孤墳一座。

可他隨著厲長瑛毫無矯飾的描述去暢想四季流轉時,竟然是鮮亮的,真正特別的,是用心若鏡吧。

以魏家如今的境遇,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歸處了……

諸多情緒,無以表達,只能化作一聲謝。

厲長瑛不在乎,“隨心隨性,既做了義無反顧的事,又結交了性情的朋友,得了心安,穩賺不虧啊。”

厲蒙突地插了一句:“你虧了三隻獵物,兩升粟米。”

厲長瑛偉岸的身姿一下子矮小了,“爹你咋翻舊賬呢~”

厲蒙卻不搭理她了。

林秀平見慣了兩人時不時踩對方一下,微微一笑,轉頭看魏堇此時精神尚可,收斂起笑,小心地問起魏家其他人:“阿瑛跟我們提過你家中,為何只有你一個人了?”

厲長瑛和厲蒙也都抬眼看魏堇。

那四個人說得不清不楚,他們胡亂猜測,越想越壞,越沒有邊際。

魏堇憶起那日的光景。

他心灰意懶,身體卻自行啟動某種機制似的,催動著他仔細檢視起現場。

痕跡混亂,沒有血跡,足跡去向四面八方,無法分辨……

他在樹林外圍的一棵樹杈上找到一截魏璇袖子上的布料,周遭的樹枝有折斷的痕跡,一片乾草叢向外趴倒,痕跡沒有延伸到林中去。

呼喊也沒有回應,證實他們確實到這兒了,又因為某種原因被迫離開。

後來,他在西北向的路上發現了一根踩得灰撲撲的紅繩。

紅繩的紋路有祈福的寓意,原本穿在金珠上,金珠被“搶”走後,魏璇收起來了,出現在那個方向極有可能是她刻意留下的提示。

他騎上驢打算循著這條路去追時,翁植帶著他僱傭的四個“幫手”趕過來,告訴了他兩件事——

縣衙擔心越來越多的難民聚集在城外會出事,便派人驅趕難民,那兩日時有激烈的衝突發生,城外極亂。

潑皮也沒回城,很有可能還跟魏家人在一起。

魏堇講述時語氣平平,理智地彷彿站在了旁觀者的角度,“他們極有可能一出城就被盯上了,那時我的打算是,他們或許未走遠,我或許可以追上……”

可惜人心難測,他被人搶了,還打傷扔在路邊。

厲家三口人面面相覷。

厲長瑛告訴他,他們聽到的事情,“我們碰到那四個人,從他們交談中聽到,流民中有人趁火打劫,騙拐漢人賣去突厥……”

魏堇神色微沉,壞的可能有很多種,若是真被截去突厥,比流放還不如。

心理上的波動加重了身體上的不適,魏堇不得不用手臂支撐身體,氣喘道:“自打亂起,民間秩序也潰亂,突厥便肆無忌憚擄掠晉朝百姓,我祖父也曾為此憂心,只是朝中並不重視。”

亂象可見,而魏家每每言語透露出來的,都讓厲長瑛覺得,朝廷已腐爛不堪,王朝已至末路。

旁人皆不能指望,唯一指望的只有他們自己。

厲長瑛問魏堇:“三天了,你有什麼打算,還要找下去嗎?”

她緊盯著魏堇的神色,他的答案很重要。

打算?

魏堇望向西北方的天際,一片空茫。

且不說魏家如今沒有半分勢力仰仗,便是有,人海茫茫,找幾個人也是大海撈針。

那還要去找嗎?

“我有必須擔負的責任。”

“我知道機會渺茫,可是,萬一呢,萬一他們在等我,萬一我再多走一步,就能找到他們……”

所以,哪怕精神已經疲憊不堪,只要身體還活著……魏堇也會去找。

厲長瑛明白了,眼中光彩奪目,“我敬你是條漢子!”

手高興地拍在魏堇肩上。

魏堇本就無力,支撐身體的手臂一軟,神色一驚,身體傾斜,就要狼狽栽倒。

林秀平慌張地伸手。

厲蒙也驚了一下。

厲長瑛離得近,眼疾手快地扯住魏堇的手臂,又給他撈回來。

有驚無險,林秀平不禁怪道:“你倒是輕些。”

厲長瑛理虧,痛快道歉。

魏堇心下對兩人的體力差距有些憋悶,面上明理道:“不怪厲姑娘,是我病弱,這樣輕的力道都受不住。”

他這麼一說,顯得厲長瑛更沒輕沒重了,對個病人也不知道注意些。

林秀平責怪意味更重,“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

厲長瑛更加理虧,再三表示她一定注意。

林秀平又對魏堇溫和道:“她就是個心大的,你別跟她計較。”

魏堇搖頭,轉向厲長瑛,“厲姑娘方才謬讚了。”

從前人們都是誇他“人中騏驥,麟子鳳雛”,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

林秀平道:“別‘厲姑娘’了,叫阿瑛吧。”

魏堇口中含了片刻,才輕聲道:“阿瑛。”

厲長瑛隨意點了點頭,沒什麼額外的反應和情緒。

魏堇隨即又請厲家人也不必與他客氣,直呼名字便可。

林秀平也點頭。

厲長瑛其實還有話要說,剛才打斷了,此時再張嘴,先看向父母。

厲蒙穩坐如山,林秀平包容如海,兩人什麼都沒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女兒帶給他們破萬難的勇氣,他們也能託舉她,尊重她的決定。

厲長瑛便拿出魏堇高熱糊塗時給的金珠,問:“這東西貴重,你要收回去嗎?”

魏堇沒有一絲不捨和猶豫,“既已送出,便不回收。”

“好!”

厲長瑛合上掌心,氣沖霄漢,“我收了你的東西,就陪你全力以赴一次。”

魏堇一怔。

他不否認自己有此意,也猜到厲長瑛的脾性,但她真的說出來,胸中仍舊產生了激盪。

“不遺餘力,不留遺憾,如何?”厲長瑛手指朝上伸出手掌,作擊掌的姿勢,“就以我們出關之前時限,如果最終沒找到,我們盡力了,你也是。”

“要約定嗎?”

魏堇注視著面前這隻手掌。

上面有很多繭,紋絲不動地舉著,一如面前這個姑娘。

斷過的手指微動。

身體比意識更先誠實地表露出內心。

魏堇最終還是緩緩地抬起手掌,擊在厲長瑛的手掌上。

約定了。

他們即刻便決定動身,根據現有的線索快驢加鞭地追上去。

……

日以繼夜地趕路,魏堇無法好好休養,病情反覆,始終不能痊癒,精神不濟。

厲長瑛衝勁十足地找路趕路,然後,不止一次地迷路。

趕路的第三日,四人兩驢又一次出現在了本不該路過的指路碑前。

魏堇長長地嘆息,深深地無奈。

大路小路、荒山野路錯綜複雜,認不得路很正常。

好處是,他的病霍然好轉了,能起來指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