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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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芸芸回到院子,一眼就看到周笙臉上刺眼的巴掌印。
“不小心摔的。”周笙側了側臉,怯生生地避開她灼灼的視線。
江芸芸盤腿坐在她面前,嚴肅地看著她臉上明顯的手指印。
手指印格外深,指痕粗壯。
“夫人驕矜自傲,也沒這麼大力氣,章秀娥打的?”
她這般問著,眼睛卻看向陳媽媽。
陳媽媽一臉憤慨:“那潑婦拿著雞毛當令箭,竟敢對姨娘下這麼重的手。”
“若無夫人撐腰,她怎麼敢如此囂張。”江芸芸強忍著火氣,垂眸,“渝姐兒呢?”
周笙臉上露出笑來:“夫人突然被叫走,陳媽媽趁亂把渝姐兒抱出來,還好沒起燒,我給她吃了安神的藥,已經睡下去了。”
江芸芸吐出一口氣,還算功夫沒有白費。
“芸哥兒剛才去前院了?”陳媽媽打量著江芸芸,遲疑問道,“您沒有受傷吧?”
江芸芸狐疑:“我會受傷嗎?”
陳媽媽欲言又止。
“難道江如琅不喜歡我,見我一次打我一次?”江芸芸試探問道。
陳媽媽深深嘆了一口氣。
“下這麼狠的手?”江芸芸大驚失色。
“其實你不愛出門,有幾次不小心在花園碰到老爺才受罰的。”周笙安慰著,“我們躲著不出去就好,先吃飯吧。”
兩人剛吃飯,江家大管家江來富直接闖入小院,把江芸芸直接捆走了。
“為何要把人帶走?”周笙慌張攔下人。
江來富冷笑一聲:“二公子闖禍,老爺尋他。”
說完便帶著人大搖大擺地走了。
大廳內不復剛才的文雅大氣,地上一地狼藉,江如琅站在正中位置,緊盯著被人捆過來的江芸芸,立刻露出吃人的視線。
章秀娥站在一側,臉色黑得能滴出水來。
“你可知你今日干了什麼蠢事?”江如琅咬牙問道,“江家潑天的富貴都被你攪和了。”
“二公子好大的派頭。”章秀娥也緊跟著諷刺著,“現在是不是暗中得意壞了蒼哥兒的好事,不過那又如何,蒼哥兒到底還是寶應學宮的人,明年科舉拔得頭籌,可不是你這樣的白丁可以比的。”
江芸芸狼狽地站在正中位置,火上澆油:“那不是也沒被人看上。”
“你個白眼狼……”江如琅大怒,抬腳就要踹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到一邊去。
管家慌張地扶住差點跌倒的江如琅。
江如琅狼狽地站穩,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一隻手顫顫巍巍地指著江芸芸:“給我按下去打!打死!”
江芸芸趕在小廝衝上來前,大喊:“我要去黎家拜師。”
這幾日她旁敲側擊過江如琅的品行,熱衷追求功名,踩低捧高的商人,對讀書人抱有好感,尤其是上升期的讀書人,只要他們開口幾乎是有求必應,對外名聲不錯,但本質上是一個勢利狠辣的人。
小廝把她按倒在地,眼看就要捱打了,江芸芸掙扎著,繼續說道:“那個小先生說我很有機會!”
江如琅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面前的小童。
“何必聽他胡說,他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黎先生如何能看得上他。”章秀娥不悅,“夫人那邊還等著答覆呢。”
江芸芸並不慌張,緊盯著江如琅,添油加醋說道:“出門前那人叫我去試試黎家收徒的事,他覺得我更有機會。”
在白日裡攪了江家的局時,她就知道未來的日子不會好過。
她逞一時之勇,暫時解除危機,但前廳的那幾人都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她的企圖,卻還是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不過是為了讀書人的面子。
迫害女眷,貪圖財富,總歸對名聲不好。
黎先生臨走前的話,想來是責備的話。
可事已至此,她沒有別的路可以選。
所以,那個叫仲本的人說的話,給了她新的一條路。
——科舉,她最好的選擇。
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古代,只有讀書才是最好的出路,尤其是她現在還套著男人的馬甲,比女子有了更多的選擇。
只要考上一個秀才,就算是吃公家飯的人,若是實在考不上,去更好地瞭解這個世界,也會有新的出路,總比在這裡等死來的好。
江芸芸覺得這筆買賣很划算。
只現在還有兩個問題擺在她面前。
近一點的是,江如琅的怒氣。
遠一點的是,變態王爺的染指。
現在她決定先解決江如琅的怒氣。
江如琅冷笑:“你當真是嚇糊塗了,他連蒼兒都沒看上,還能看上你。”
江芸芸神色鎮定:“那個小先生叫仲本,你不信可以親自去問問,看我是不是在騙人。”
江如琅心中一驚,滿腔的怒氣突然被紮了一個口子。
——那個小先生確實叫仲本,揚州人,去年剛考中進士,這次回鄉祭祖,被盧先生請來,知道此事的人並不多。
“他,當真如此說?”江如琅那顆憤怒的心突然打了一個轉,驚疑問道。
江芸芸抬眸,注視著面前之人,緩緩開口:“既然都是拜師,只要是江家的人不是都可以嗎?”
江如琅臉上果不其然閃過動搖之色。
章秀娥臉色微變,大怒:“老爺難道就打算這樣放過他?蒼哥兒的臉面呢?夫人的臉面呢?”
江如琅面上閃過一絲厭惡。
“他可不識字,如何拜師,那黎先生難道會從啟蒙教起。”章秀娥步步緊逼。
江如琅臉上的遲疑眼看就要消失不見了。
“讓我去試試,總歸比現在這個局面好。”江芸芸高聲說道,“我不識字,但我不會學嗎?王充的書我可都讀過。”
江如琅又開始動搖了。
是了,周笙是識字的,而且她自小讀書就很好。
管家察覺到老爺的遲疑,對壓著江芸芸的小廝使了個眼色,隨後親自把人扶起來:“若是黎家也看不中你呢?”
江如琅立刻緊盯著她看。
江芸芸心跳加快,可話語卻又格外冷靜:“那我自然隨便你們處罰。”
管家輕笑一聲,小心拍了拍她身上的灰:“二公子今日真是莽撞,渝姐兒是江家的三小姐,夫人還會虧待她不成,這般沒輕沒重的,壞了可是江家的面子。”
江芸芸能屈能伸:“今日都是我的錯,我道歉!”
江如琅冷著臉,終於把此事應了下來:“若是黎家沒看上你,自然有你好果子吃。”
“一個廢物,還要老爺掛心。”章秀娥直接甩袖離開。
江芸芸一顆心頓時落回肚子裡,知道是過了這關。
“二公子這邊請,我送你回去。”管家笑說著。
————
等江芸芸回了小院,周笙拉著她仔仔細細看著,見她沒有受傷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們說你白日裡去前院鬧了一通。”周笙小心措辭詢問。
江芸芸見她臉上紅痕刺眼,把人拉倒床上坐下,手指化開膏藥,仔細擦著她臉上紅痕,鎮定開口:“我打算去科舉。”
周笙猛地睜大眼睛。
“可你是女……”
“我是男的。”江芸芸打斷她的話,認真說道。
周笙僵在原地,慌亂不安:“若是被發現了……”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胸口:“所以我得趕緊考上。”
“可你沒讀過書。”膽小的周笙對未來總是下意識畏懼,找出無數理由來反駁。
“大公子四歲就開始讀書。”
“讀書很貴,老爺和夫人若是不願出錢。”
“大公子每日天不亮就起來讀書……”
江芸芸安靜地聽著她一句句理由,直到最後,周笙又倏地安靜下來。
她神色呆怔,好一會兒又沙啞說道:“可是讀書才是出路。”
江芸芸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周笙,卻又沒有說話。
面前的女子不過二十幾歲,若是放在現在,也是剛大學畢業的年級,這樣年輕貌美的女子在這裡卻只能被禁錮在後院裡,惶惶不可終日。
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只剩下讀書這條路了,保住二公子的身份,也可以更好的照顧你們。”
“我不要你照顧。”周笙低頭,揉著繡品,“你好,就好。”
江芸芸笑了笑:“那你同意嗎?”
周笙抬頭看她,那雙綿軟清亮的瞳仁倒映著面前瘦弱的小孩。
她有一張頂級小白花的長相,面板雪白,柳眉娟秀,尤其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瞳仁烏黑,水光瀲灩。
“芸兒,你……”她頓了頓,“長大了。”
“是長大了。”江芸芸意味深長說道。
————
春風十里揚州路,金碧樓臺相交倚,綠柳朱輪走鈿車。
江芸芸觀察著人聲鼎沸的街道,這不僅是江芸第一次出門,也是江芸芸第一次出門。
她小心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這是周笙昨夜連夜給她做的新衣服,她要穿這個新衣服去見黎先生。
聽說江家夫妻昨日吵架了,還驚動了江蒼,但出人意料的是,夫人沒有再發作,只是斷了小院的吃食。
江芸芸早飯沒得吃,餓著肚子出門。
這條街大約有四五丈寬度,用黃泥填實,石灰鋪平,上面壓著平整的石頭,若是沒有石頭則鋪上了地磚,道路筆直寬敞,兩側各有一條水溝,水溝裡有人正在打掃清理。
兩側街面懸掛的招幡迎風而動,她看得目不暇接。
“正宗的官窯名瓷,客官可要來看看。”
“瞧一瞧看一看,新鮮的海味,廣州瓊州送來的海貨。”
“杭州新送來的胭脂水粉。”
江芸芸兩隻眼睛來回看個不夠,直到走完這條街,才猛地停下腳步,往後看了一眼。
她看著那一杆杆隨風而動的招幡,上面的字只記得模模糊糊的印象,頭頂是蔚藍的天,腳踩著灰撲撲的土地,心裡一直空落落的感覺這才突然落了地。
——這裡是古代。
她站在四通八達的大街上,感受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任由馬車在身邊穿梭而過,聽著商販的叫賣,看著女子鬢間的鮮花,驀地失了神。
“哎,這不是江家小牛犢嗎。”頭頂突然傳來一聲打趣聲。
江芸芸抬頭。
二樓探出仲本的腦袋,他換了一身豆綠色的衣袍,帶著一頂高高的帽子,手中的摺扇正慢條斯理搖晃著。
“去拜師?”他眉眼彎成一道縫,神色閒適舒懶。
江芸芸點頭。
“那可要做好準備了。”他意味深長說著,“鍥而不捨,金石可鏤,要拿出昨日的魄力來。”
江芸芸還是點了點頭,卻半步沒有動彈。
“怎麼還不走?”仲本不解問道。
江芸芸露齒一笑:“不認路。”
————
黎家到底是什麼背景,江芸芸到現在還不知道,但眼下看著門口排起長隊的轎子,猜測大概是很有名的人。
“進去吧。”仲本指了指大開的門,笑說著,“如果進得去的話。”
門口堵著一群人,一個個衣著富貴,穿金戴銀,連著衣服上都金光閃閃,儘管如此擁擠,他們也沒有貿然踏上臺階,只是一簇簇地好似一團棉花擠在門口。
“為何進不去?”江芸芸不解,“不是說收徒嗎?”
“因為這裡沒有他要的學生。”仲本的目光隨意掃過眾人,冷淡答著。
“都考驗過了?”江芸芸吃驚。
她天剛亮就出了門,現在連午時都沒到。
仲本並未回答,只是用手中的扇子輕輕點了點江芸芸的腦袋,“你覺得讀書是為了什麼?”
江芸芸扭頭看他,大眼睛撲閃了一下。
仲本見她迷茫,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把她的腦袋扭回去:“好好努力吧,小牛犢。”
他迎著春光,撥開垂落在頭頂的桃花枝,慢慢悠悠離開巷子,豆綠色的衣襬在紅豔的微風中春色滿身。
——讀書為了什麼?
若是以前,對鹹魚的她而言不過是為了找份好工作。
可在現在,她來到這個全然陌生的社會,連命運都被他人握在手裡,以前那個再簡單不過的願望也成了奢望。
拜師,是她求生的手段。
江芸芸低著頭,看著鞋尖上的泥土,這雙鞋也是周笙連夜做的。
天剛矇矇亮,她看到周笙熬紅的眼睛心裡不得不感慨一個母親的用心。
江芸芸朝著黎家大門走去,擠進去花了一番時間不說,連著衣服都皺皺巴巴。
她心疼地摸了摸皺褶處。
“一個窮小子,在這裡做什麼,還不滾。”有人頤指氣使罵道。
“讀書可要花錢,你這絹布只是下等,還如此心疼,還是不要湊這個熱鬧了。”也有人好心勸道。
江芸芸抬頭看了一眼牌匾,又理了理帽子,這才看向門內。
相比較之前看到江家的富麗堂皇,這間院子格外簡單,兩側種著綠油油的菜,正中放著一個大缸,些許荷葉冒出頭來,不遠處的臺階下,有一個老僕正坐在椅子上,手裡剝著豆莢,對著外面的動靜不置一詞。
她謹慎得敲了敲木門。
那老僕起身走了過來,他瞧著有六七十歲的樣子,但腳步格外穩健,耷拉下的眼皮下有道目光正看著江芸芸,似在打量又好似簡單的注視:“來拜師?”
江芸芸點頭:“小子江芸,久聞先生大名,特來拜訪。”
“獨自一人?”他又問。
江芸芸點頭。
“可有帶禮物?”那人又問。
江芸芸搖頭。
“如何來的?”
“走路來的。”
“走了多久?”
“一個多時辰。”
“你先等著吧。”那僕人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江芸芸後轉身離開。
“果然,還是進不去。”
“到底如何才能進去啊。”
“若是進去了,我們也好施展一番,如今只能對著門嘆氣。”
那群人在背後議論紛紛,扼腕不已。
江芸芸也是一頭霧水,站在人群中聽久了才知道,原來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對話,有些人還交了自己做的文章,也有送了禮,當然這個是沒有收的,但同樣的是,誰也沒有進去。
她捏著手指,把剛才的問題仔仔細細想了想,隨後扭頭去看門口五花八門的轎子,冷不丁又想起仲本臨走前的話。
——這是……考驗?
她模模糊糊生出這樣的念頭。
不知過了多久,老僕起身去了屋內,許久之後,僕人又一次出現。
這一次,是朝著他們走來。
原本熱鬧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老僕沉穩的目光在眾人面前掃過,最後點了幾個人的名字:“老爺請你們幾人進來。”
被點到名字的人欣喜若狂,把手中的書籍小心翼翼得捧在懷中,作揖行禮,依次入內。
擠在門口的那一簇棉花們還未說話,就被老僕無情送客,只得一步三回頭,含恨離開。
那老僕的視線落在一直沉默的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下意識站直身子。
“老爺讓您回去。”他擺了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