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緣知躺在床上,手擱在眼睛上,感覺到發燙的溫度傳來。

“——以前寒假我都會去市圖書館自習,基本上每天都去。我固定坐三樓朝北窗邊的座位,你想學習的時候可以來找我。”

“.....這樣不會很麻煩你嗎?”

“麻煩我?都還沒開始就擔心這個了?”

“不,不是。我只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她怕讓他失望。

“你怕我失望嗎?”

那時的陳緣知猛地抬起頭來,很錯愕地看著他,“你怎麼......”

許臨濯看著她,眼睛一彎,“因為我也是這樣。”

他們一開始便是因為靈魂的高度共頻而走近彼此。

陳緣知曾經對她十二年的閨蜜說,她從不害怕失敗,比起失敗,更令她難以承受的是在乎的人投來的失望的目光。

有時她並不缺乏一往無前甚至粉身碎骨的孤勇,但卻因為一些隱秘難言的惶恐選擇了止步不前。

只是在此之前,她沒想到即使是許臨濯,也會有這樣的心情。

“清之,我覺得你肯定也很熟悉這種感覺。我們總是善於捕捉細節,總是有非常強烈的直覺,很容易在第一眼便看出事物的本質。你曾經和我說過,你很擅長使用這種在榮格八維裡被稱為ni的能力,這種像是第六感一樣的感覺,但其實我也一樣。”

“我說想幫你,是因為我瞭解我認識的那個清之,如果是她,我幫她一定不會是白費力氣。”

“你不用太擔心。為什麼你覺得你一定會讓我失望呢?我倒覺得你會給我帶來一個超乎尋常的驚喜。”

“在這方面,我還從沒看錯過人。”

....啊,真糟糕。

陳緣知按著心臟的位置,她看著頭頂的吊燈,目光渙散了,眼前的吊燈光影重疊、模糊,不變的是亮如明晝。

腦海中一遍遍回想起那段對話,很奇妙地,她感覺四肢百骸都湧上一股力量。

那股力量很暖,像溫水漫過身體,悸動強烈不明。

她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陳緣知明白答應許臨濯的邀請意味著什麼。那意味著接納,她迄今為止的生命裡將會出現一個非常特別的人,她將會有一個很重要的朋友。這個人的意義不必贅述,他也許會成為她的臂膀,也有可能成為她的軟肋。

陳緣知做出決定後,也曾回頭反覆想過,也是那段時間,她開始意識到她和許臨濯既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如果是她,那一日根本不會走上前去相認,更不會那麼快主動邀請一個人走進她的生活。

許臨濯和她並不是完全相同的性格,陳緣知想,在感情上,他更熱烈,也更有勇氣和包容心。

.....

第二天,陳緣知到班後很快發現級排名也出來了。

東江中學這一屆高一級大概有1500多人,陳緣知上次期中考試的級排名在800名左右。

這次好歹是進步了一點,在750左右了。

陳緣知看著投影螢幕上滑過的名次,驚訝地發現不過一日光景,自己的心境已然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昨天的她看著螢幕上的班排名次,覺得整顆心都空落落的,像是身處一片荒無人煙的沙漠;而現在的她看著同樣不盡如人意的級排,卻覺得這一切沒什麼大不了了。

是因為有了並肩前行的夥伴嗎?

“緣知?”

陳緣知聞聲看去,發現是黎羽憐在叫自己,“嗯?怎麼了?”

黎羽憐鬆了口氣,“我看你一動不動的......不過,看到你的表情,我就知道我應該是想多了。”

陳緣知愣了愣,“我的表情.....”她難道看起來很開心嗎?

只是陳緣知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吳名旭就走上了講臺,他手裡除了小蜜蜂,還有一袋零食。

陳緣知只看一眼就猜到他要幹什麼了。

吳名旭一如既往地咳嗽幾聲,扯開嗓子說道:“明天就放假了,雖然因為時間匆忙,期末考試的表彰大會,學校那邊說要拖到下學期初開,不過我們班裡的表彰還是可以趕在這學期開完的。這次也還是我自掏腰包,除了前十名,各科的單科第一名也有獎勵。”

“那麼接下來,我要念一下全班前十名的名單,唸到的同學上臺來領獎.....”

陳緣知轉頭問黎羽憐,“單科排名也有了嗎?”她剛剛只看到了級排名,沒看到單科成績排名。

黎羽憐,“有啦,你帶手機了嗎?班長昨晚半夜把檔案發到班群裡了。”

陳緣知昨晚哪還想得起來看手機,“.....這樣,我早睡了,沒看到。”

“那麼先是總分班排前十的同學上臺領獎——”

“第一名,謝槿樺。”

陳緣知轉頭看去,也許是因為謝槿樺在班裡朋友並不多,又或許是大家都沒想到她會取代溫文心拿到第一,掌聲並不激烈,謝槿樺便是從那一片稀稀拉拉的掌聲中走來,表情稱得上平靜。

陳緣知看著她,目光難以移開。

也許旁人會覺得這樣的反應太過淡漠,但陳緣知卻能看明白,那是篤定。

黎羽憐:“咦,文心居然不是第一嗎?”

這應該也是大多數人的困惑。

溫文心第一次大考的成績只有語文是第一,卻能在後面有拿著兩科單科第一的人的情況下甩第二名總分足足三十分,可見其各科成績是多麼驚人的高和平均。

在高中時期,大家最佩服的並不是單科大神,而是各科都沒有瘸腿還能有一門拔尖的總分六邊形戰士。

吳名旭把零食給謝槿樺的時候,還不忘說幾句讚揚的話,“謝槿樺同學這次進步巨大,級排進入了前200名!我平時也經常能看到她早早來到教室自習,大家要明白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道理,好成績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黎羽憐驚呼:“年級前200!?她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厲害了呀!文心上次都沒進前200呢。”

陳緣知卻知道為什麼:“她上次考物理沒填答題卡。”

期中考試考物理的時候,陳緣知恰好和謝槿樺在一個考場。她坐最後一排,考試結束後,預設坐在每組最後一位的同學負責收答題卡。

陳緣知收答題卡的時候就發現了,謝槿樺的選擇題沒有塗。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

陳緣知垂眸看了一眼手機上顯示剛剛開啟的檔案,物理單科第一那一行,赫然寫著“謝槿樺”的名字。

——如果那場考試謝槿樺塗了卡,可能總分第一就不是溫文心了。

黎羽憐:“原來她才是我們班的大佬!級排前200耶....緣知,你說她會不會下學期就跳去重點班了呀?”

東江中學的校訓是“修心明志,重徳求智”。在鼓勵自由,開拓,創新,全面發展的同時,也有著春申市眾多高中裡獨樹一幟的“競爭激勵型”學規。

最為人稱道的便是其中靈活逐末的升班制。

每學期重點班和普通班都會徹底洗牌,所有學生的分班依據是本學期內各大考試的平均總成績。大考成績乘每學期末給出的相應的考試權重係數,最終相加得出分班成績。

其中月考和期中考佔比較低,往往只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而各大高校間的聯考和本校的期末考則會佔到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

因為目前還未分科,高一階段的重點班不劃分物理類和歷史類,共五個班級,250人,其中年級前50名編為下一學期的元培班,即眾人口中的清北班;年級第51名到第250名編為四個創新班,算是次重點班。

所有班級學生隨升隨走,與普通學校不同,東江中學升班不參考學期德育評分和學期獎懲評定結果,完全按成績定來去。

高一上學期還沒有月考,期末考試的比例據說達到了百分之八十。

如果最後公佈的權重係數確實是百分之八十,那麼期末考進了級前200名的謝槿樺很有可能會在下學期升上創新班。

高手如雲的東江中學裡能夠進入創新班的人,可以說在整個春申市都能算得上名列前茅。

這換在隨便一個人身上都要歡呼雀躍的事情,謝槿樺卻只是面色如常地接過了吳名旭給的零食,道了句謝,轉身就要走。

吳名旭連忙喊住她,“哎,等等,這還有單科第一的獎勵。”

班裡隱隱約約傳來低笑聲。

“第二名,戴胥。”

陳緣知有些意外,她還以為第二名會是溫文心。和上一次一樣,她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個正走上臺的男生。

陳緣知在這個班裡注意到的男生不多,對戴胥的瞭解僅限於長得很高成績很好的同班男同學——如果非要說有什麼特別,那就是他幾乎不和女生接觸。

和魏風原,蜀錦澤等人不同,陳緣知的印象裡幾乎沒有見到戴胥和女生有過交談,無論是體育課,上下學的路上還是下課時的班裡,他身邊都只有男生。他也不是王勞健那樣的班級喜劇人,印象中極少見到他很大聲地說話聊天。

和上一次一樣,戴胥很禮貌地微微欠身,才接過了班主任的遞給他的零食。

“第三名,溫文心。”

陳緣知看了一眼溫文心的表情,她顯然很在意自己的成績退步了這一點,臉上的笑容都顯得有些勉強。

“第四名,魏風原。”

“第五名,梁商英。”

“.....”

前十名陸續公佈,和上次大考相比幾乎都是差不多的人,在前十里上上下下地輪換著。

陳緣知忽然注意到了什麼,頓了一下,幾乎是同時,黎羽憐耶不約而同地發現了:“哎?蔣欣雨居然不在前十.....而且單科第一也沒有她。”

上次蔣欣雨拿了一個歷史的單科第一,班排第七。

陳緣知下意識地抬眸朝蔣欣雨的座位上看去,她的角度只能看見蔣欣雨的側臉,短髮的女孩低著頭看著書本,低垂的眼睫在下眼瞼蓋上一層深黑,她無動於衷,似乎臺上的榮光和臺下的聲潮都不與她相關。

陳緣知斂眸,“......嗯,成績有起落也正常。”

黎羽憐,“會不會是考試前發生的那些事影響了她呀......”

陳緣知沒再出聲,她敏銳地感覺到蔣欣雨變得和以往不同了,但也僅限於此。她無意探究蔣欣雨的心境,她並不關心。

對於現在的她來說,還有更值得花費精力思考的事情,在等著她決定。

“那麼,希望大家都能向上臺的這十一位優秀同學學習,要勇於和成績好的同學競爭,高考就是一場競爭!寒假千萬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玩手機上,一定要做作業,不要抄啊!”

臨近放學,整棟教學樓都變得沸騰了,空氣傳遞著躁動,一場地震在擦拭音弦,直到下課鈴聲驟然響起方奏響第一個音符,桌椅的拖拽聲和瞬間爆發的人聲串成一場地動山搖的狂歡。

高中的第一個長假在一場日落裡走來,陳緣知穿過人流,在教室門口的走廊上和姜織絮碰頭。

姜織絮滿臉高興,“寒假!!!終於放假了!!小知,我們待會兒去喝奶茶吧!”

陳緣知笑了笑,“好啊。”

姜織絮興奮得拽著陳緣知的袖子,細細碎碎地說著一堆話,不時引得陳緣知笑出聲來。

姜織絮看著被她說的一件趣事逗得哈哈大笑的陳緣知,忽然說道:“小知今天和昨天似乎不太一樣了。”

陳緣知愣了一下,“....是嗎?”

姜織絮彎了彎眼睛,“是呀,小知你看上去開心了很多。終於不再是心事重重的笑容了。”

姜織絮從小心思細膩,善於捕捉身邊人的情緒波動。她一直感覺陳緣知的內心在壓抑著什麼。

她知道,陳緣知對自己有太高的期望和要求,所以給了自己很大的壓力。昨天晚上,這份壓力第一次衝破了陳緣知的控制,展露在了姜織絮面前,也引得姜織絮越發擔憂陳緣知的狀態。

但今天,姜織絮看到陳緣知的笑容的一瞬,就知道她已經完全好起來了。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看到小知那麼開心,我也覺得好開心。”

陳緣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也這麼說......難道我看起來真的很開心嗎?”

姜織絮認真地點了點頭,“當然!”

兩人拉著手走出教學樓,日落的光漫上少女的腳踝。陳緣知猶豫了幾秒,說道:“小絮,你覺得我膽小嗎?”

姜織絮思索了片刻:“如果是平時的話,小知你當然是個非常有勇氣的人,你總是那麼果斷,而且聰慧、機敏,還很能幹。”

“但是小知你在感情上確實是個膽小鬼呢。”

陳緣知:“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害怕建立一段新的關係呀。”

陳緣知辯駁,“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有時候會考慮太多。而且我覺得很少有人值得我主動去和ta建立關係。”

姜織絮無奈,“是是是,我知道,小知你當時和我慢慢成為好朋友,也是你深思熟慮過的。”

兩個女孩手牽著手走出校園,餘暉掃走了校園的最後一片落葉,一個月後的初春,又會有新的葉芽在枝頭冒出,也許恰好是破曉時刻。

陳緣知在回去的路上開啟了熔核,給那個人發過去一句:“寒假快樂。”

那邊也很快回復了:“寒假快樂。”

“……但是小知,你考慮的東西是什麼呢?”

“交朋友多簡單呀,不過是你想離那個人更近一些,去對ta釋放善意,然後兩個人慢慢靠近的過程罷了。”

陳緣知看著對方秒回的一句話,手指在半空懸了許久,才落下,“你回到家了?”

許臨濯:“沒有。和一大群同學在一起,正準備吃飯了。”

陳緣知才想起,這人似乎很受歡迎,“哦,人緣真好。”

許臨濯過了片刻才回,“你現在一個人?”

陳緣知,“嗯,準備回家。”

許臨濯:“嗯......”

陳緣知:“怎麼了?”

許臨濯那邊顯示了半天的正在打字中,才發出來一條新訊息:“我在想,這家餐廳很不錯,下學期可以建議社長再搞一次社團活動,然後點這家的外賣。”

“……小知,你是害怕。你害怕付出的感情會被背叛,害怕經營關係的努力打水漂,也怕匆忙選擇以至於慘淡收場,浪費了自己的時間;你還擔心這段關係會為你的情緒帶來不穩定的因素,擔心那個人對你有太大的影響力,你害怕自己的失控。”

“你的想法本來沒有錯,謹慎怎麼會是壞事呢?只是你在觀望考量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就變得沒那麼勇敢,有些裹足不前了。”

陳緣知看著他回覆的訊息,忍不住笑了笑,“你這麼喜歡吃?”

許臨濯,“這家是江浙菜,我記得你說過你中餐裡你比較喜歡江浙菜。而且走社團活動經費可以報銷,白嫖吃起來更開心。”

陳緣知這次真沒忍住,“沒想到你都算計好了,好奸詐。”

許臨濯毫不客氣:“五十步笑百步?”

陳緣知承認她也很心動:“被你發現了。”

“……我擔心你會因此錯過很想要的東西。我知道,對於你來說,沒什麼東西是必須要的,你失去誰都會活得好好的,小知你就是這樣頑強獨立的人。”

“我知道一旦真的錯過,你就會騙自己,你會告訴自己其實你也不是很想要這個人,得不得到也沒什麼區別,這是你療傷的良藥,也是自愈的催眠。”

陳緣知看著手機螢幕,眼睫輕顫,最後還是將那條資訊發了出去:“你明天會去圖書館嗎?”

許臨濯回得簡潔:“去。”

陳緣知:“.....那我也去。”

許臨濯:“好。”

過了片刻,他又發來一句:“記得帶齊教材來。”

陳緣知嘴角微翹,手指點選的節奏變得輕快,“怎麼有種補課前老師叮囑學生的感覺。”

許臨濯發來一句:“難道不是?”

“我都做好當老師的覺悟了,你可別說你還沒準備好做學生。”

“......有時候衝動一點也不是壞事,如果你有特別想開始的一段關係,那不妨先放下對未來的設想和可能出現的危機和爭吵,減少猜測和斟酌損益,先開始試試吧?”

“人和人的相處本身就是磨合,像是兩個刺蝟反覆調整著,慢慢找到不會刺傷對方的擁抱的姿勢。再合適的人也會有吵得面紅耳赤的時候,也會讓彼此傷心落淚;再不合適的人,也肯定有那麼一瞬間讓你感動過,或者笑出來。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才慢慢靠近彼此,成為對於彼此而言更親密重要的人。”

陳緣知發了個表情包:“明白。”

地鐵到站,陳緣知把手機裝進口袋裡,正值放學的時間段,扶梯上不時出現熟悉的校服背影,大多結伴而行,陳緣知一個人綴在其中,看著不遠處一對手挽著手的女孩,腦海中關於姜織絮的聲音慢慢清晰。

“小知,我是想說,不要害怕受傷,受傷也不可恥,在感情中受傷的那個人不是傻子,更不是可憐的倒黴蛋。或者說恰恰相反,那些每一次受傷,卻還是能夠懷抱勇氣在下一次重新出發,重新付出全心全意的真誠的人,多麼了不起呀。”

陳緣知默默地想。

嗯。

邁出那一步,確實沒那麼難。

......

一大早,陳緣知揹著書包來到了市圖書館。

剛放寒假,朋友圈裡都是同學們昨晚發的逛街拍照吃飯到處去玩的照片和影片,評論區也變得熱鬧起來。

電梯到達的提示音響起,陳緣知關閉手機,走出了電梯門。

三樓北面的窗邊都是雙人座,假期第一天的早上八點,人影稀疏,陳緣知一眼便看見了許臨濯。

許臨濯少見地戴著眼鏡,金絲邊的鏡框立在高挺的鼻樑上,略長的頭髮和眼睫毛都溫和地低垂著,他穿著毛衣,修長的手指捏著筆桿輕移,和在學校時穿著校服的挺拔清爽截然不同,此時的許臨濯看上去完全休閒且鬆弛。

窗外白光傾蓋下來,他彷佛一隻慵懶地曬著日光浴的大貓。

大貓敏銳地感覺到了她的目光,轉過頭來。

他看著走過來的陳緣知,丹鳳眼微彎起,輕笑: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