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開封舉辦元宵燈會,五天五夜,熱鬧非凡。

次日清晨時分,汴梁上空祥雲漂浮,一群仙鶴繞飛宣和殿,爭鳴和應,久久不散。

宋徽宗見之大喜,親筆畫出鼎鼎有名的《瑞鶴圖》。

有此祥瑞,去年和今年的元宵燈會,規模一次比一次盛大。

冬天那場大雪災,幾乎把城內乞丐全部凍死,卻絲毫不影響“豐亨豫大”的盛世圖景。

只看今夜這滿城燈火,還有那摩肩接踵的樣子,便知煌煌大宋有多麼富庶!

御樓之上,宋徽宗正在觀燈。

他指著高五十米、寬五百米的鰲山燈,笑著對左右近侍說:“漢唐之時,可有恁大的花燈?”

“不曾有過,”太監楊戩奉承道,“本朝之富,亙古未有,此皆仰賴聖人臨朝。”

楊戩剛被任命為彰化軍節度使,即將建立皇帝出行的護衛軍,又是一位手握軍權的太監。

太監楊球不甘落後,連忙拍馬屁說:“官家的文治武功,直追上古聖王,乃當世之堯舜也。”

“哈哈,”宋徽宗聽得直樂,笑言道,“這就太過了,朕與堯舜相比,還是要差許多的。”

楊球又說:“那便與唐太宗不相伯仲。唐太宗武功雖高,卻不及官家文治。待得聖朝平西夏、收燕雲,屆時官家武功蓋世,便唐太宗也不能比。”

這麼明顯的馬屁,宋徽宗當然聽得出來,便如跟家僕開玩笑一般:“你這老潑才,竟與俺說些討喜話,俺可不給你賞賜。”

楊球躬身作揖:“為聖人分憂,不求賞賜。”

宋徽宗笑得更開心,帶著皇室和宮人繼續觀燈。

他繼位之初,虛懷納諫,勵精圖治,調和黨爭,也曾是一副明君作派。

這種狀態,只持續不到兩年,然後他就沒耐性了。

新舊兩黨打出狗腦子,而且經常不聽話,把宋徽宗搞得左右為難。蔡京鑽空子上位,摸透了皇帝的心思,君臣二人開始清洗朝堂。

不管什麼新黨舊黨,只要跟皇帝唱反調,全部都打為奸黨!

而且還搞起了黨錮,就連“奸黨”們的子孫,都不準留在京城,就更別提什麼科舉做官。

由於朝野非議如潮,宋徽宗和蔡京只得表面讓步,甚至蔡京還一度被貶出京城。

去年蔡京復相,總結失敗經驗,做出兩個調整。

第一,以高官厚祿收買群臣。這搞得冗官現象更嚴重,五品以上的三省官上百人,有的甚至一個人領十多份俸祿。

第二,蔡京的建言獻策,全部密奏給宋徽宗。宋徽宗則繞過中樞,直接給相關部門下達手詔。君臣二人,聯手破壞施政程式,就此徹底掌控朝堂。

而太監楊球,意外變為大紅人,幾乎成了“秉筆太監”——他能模仿宋徽宗筆跡!

很多御筆手詔,都由楊球來代筆,宋徽宗對此毫不知情。

大量勳貴近臣,紛紛效仿蔡京,暗中給楊球送禮。楊球收了錢財,竟敢批發御筆手詔,幫助那些勳貴近臣辦事。

這把蔡京都整懵了,自己打造的專屬馬桶,咋就變成了公共廁所?

御樓之上,一群帝姬嬉笑奔跑,對著城下的彩燈指指點點。

趙福金今年八歲,手裡提著個燈籠,蹦蹦跳跳而來:“爹爹,爹爹,這是娘娘賜我的花燈!是不是很漂亮呀?”

“漂亮得很,跟福金一樣漂亮!”

宋徽宗一臉寵溺微笑,這是他最漂亮的女兒,也是他最喜歡的女兒。

聽到父親誇讚,趙福金更加歡喜,提著燈籠原地轉圈,又繞著那些宮人跑跑跳跳。

宋徽宗心情愉悅,又見滿城通明,不禁詞興大發,當場作了兩首詩詞。橫看豎看,不甚滿意,對近侍說:“如此盛景,當有好詞相和,召万俟詠、晁端禮上御樓填詞!”

“官家,晁先生已病死了。”一個太監提醒。

宋徽宗愣了愣:“什麼時候的事?”

太監說道:“前陣子連日大雪,晁先生便得病死了。”

“真是晦氣,”宋徽宗被影響了心情,吩咐道,“把万俟詠叫來,填首喜慶一點的好詞。”

蔡京掌控朝堂之後,蘇學被官方禁止,整個徽宗朝只有一個詞派:大晟詞。

大晟詞人的創作特點為:稱頌帝德、歌詠太平、風花雪月、感嘆人生,用詞極為考究,音律特別和諧。

而万俟詠和晁端禮,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前者是周邦彥舉薦的,後者是蔡京舉薦的,每個月都要陪宋徽宗作詞耍樂。

……

更遠的街道中,蔡京也在賞花燈,身邊跟著不少親信,其中一人便是國子監祭酒劉嗣明。

幾個月前,劉嗣明還只是小小的給事中。他幫助蔡京彈劾政敵,幹翻了右宰相張商英,瞬間飛黃騰達掌管國子監和太學。

而張商英,卻是新黨領袖之一。

此時的大宋朝堂,已經沒有新舊黨爭,只有純粹的權力鬥爭。新黨與新黨之間,鬥得最為激烈,因為舊黨已不成氣候。

“太師,”劉嗣明屈身跟上,貼近了說道,“在下近得一詞,卻正是寫這元宵燈會的。”

蔡京笑道:“吟來聽聽。”

劉嗣明立即吟唱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蔡京拍手讚道:“好詞,卻是何人所作?”

“利州路八行士子朱成功,”劉嗣明旁敲側擊道,“康國公與利州提學,皆舉薦此人進太學讀書,在下還不知該不該批。”

蔡京表現得頗為大度:“錢陸兩家看上的人,便給他們幾分面子。先錄了吧。”

先錄了,就是可給朱銘學籍,但還得慢慢輪缺,畢竟太學生名額有限。

由於剛被罷相一次,現在的蔡京軟硬兼施,對立場分明的政敵堅決打擊,剩下的則是能拉攏就拉攏。比如陸游他爹,嚴格來說屬於“黨錮”子弟,連在汴梁居住的權力都沒有,蔡京卻允許其做了京城小官。

“這個朱成功的詩詞,俺也知曉,”王黼說道,“短短一個月,東京城內多有傳唱。那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端得是道盡我輩豪情。”

蔡京哈哈大笑:“聞此句,便知是一狂生耳。”

馮熙載連忙拍馬屁:“太師目光如炬,此人必是一狂生。”

劉嗣明、王黼、馮熙載三人,都是蔡京提拔的新貴。

特別是王黼,考中進士幾年而已,因為幫助蔡京復相,並且攻擊右宰相張商英,已然成為蔡京的絕對心腹。區區一個校書郎,在不到兩年時間內,就如坐火箭般升為御史中丞。

這群人正閒聊觀燈,卻見一匹駿馬奔來,太監騎在馬上大喊:“閃開,閃開,万俟詠何在?万俟詠何在……”

万俟詠此刻在陪家人賞燈,太監找到他時,嗓子都已經喊啞了。

“万俟先生,你讓咱家好找。快快上馬來,莫讓官家等久了!”太監焦急道。

万俟詠無奈,只得別了家人,與太監同乘一馬趕路。

御樓上擺了酒,帝后正在飲酒賞燈作樂。

万俟詠氣喘吁吁跑上樓:“臣拜見官家,拜見娘娘!”

宋徽宗笑著說:“快坐,正等著伱的詞呢。筆墨紙硯都擺好了,寫一首慶賀元宵佳節的。”

万俟詠一路都在構思,此刻坐下平緩氣息,提筆寫道:

“《醉蓬萊》:正波泛銀漢,漏滴銅壺,上元佳致。絳燭銀燈,若繁星連綴。明月逐人,暗塵隨馬,盡五陵豪貴。鬢惹烏雲,裙拖湘水,誰家姝麗。”

“金闕南邊,彩山北面,接地羅綺,沸天歌吹。六曲屏開,擁三千珠翠。帝樂□深,鳳爐煙噴,望舜顏瞻禮。太平無事,君臣宴樂,黎民歡醉。”

宋徽宗看罷,頓時拍手讚歎:“好個‘太平無事,君臣宴樂,黎民歡醉’,真應了今日盛世之景!”

万俟詠拱手說:“聖人臨朝,天下自然太平安樂。陛下仁愛百姓,萬民怎能不齊聲歌頌?”

“万俟賢卿知我也,”宋徽宗笑道,“朕自登基以來,銳意革新,推崇新法,為的便是讓黎民富庶。愛卿且與我共飲!”

鄭皇后親自為万俟詠斟酒,万俟詠連忙告罪,小心翼翼喝了一杯。

掃視那首新詞,鄭皇后有些憂慮。

她是宮女出身,家中早已沒落,屬於向太后安插在宋徽宗身邊的棋子。由於生得美貌,又兼乖巧懂事,還能幫皇帝處理奏章,王皇后病死,她便升級做了皇后。

這是一位頗有手段的賢后,由於國庫空虛,就連她的皇后冠服,都是用貴妃舊冠服改做的,只為了能省一點錢。

她做貴妃時,新科進士鄭居中,自稱是她的族兄弟。雖然這門親戚七彎八拐,但她還是認下了,內外合作鞏固自己的地位。

而今,鄭居中跟蔡京搞在一起,朝堂上下,天怒人怨。

鄭皇后覺得這是取禍之道,已經想好了計策,即以外戚不得干政為由,把自己的親爹和族兄弟轟出朝堂!(歷史上,這保住了全族性命,她以鄭家無人做官,說服金兵不抓自己的孃家人。)

什麼叫太平無事,君臣宴樂,黎民歡醉?

從小在民間吃盡苦頭的鄭皇后,深知大宋底層是咋回事兒。而眼前這位皇帝,還有他的御用詞人,卻在這裡歡贊盛世。

如果宋徽宗此刻便死去,鄭皇后帶著小皇帝垂簾聽政,說不定又是另一番景象。

宋徽宗反覆品味那首詞,越看越喜歡,又說:“一首不解飲,今日熱鬧,愛卿且再填一首詞助興。”

万俟詠苦思良久,暫時沒有頭緒,只得拱手道:“官家是填詞妙手,臣不敢敷衍。囫圇作一庸詞,只會汙了聖人法眼。”

宋徽宗也不強迫,只是感嘆:“卿與晁端禮,往日伴朕左右,一人一詞,相得益彰。可惜啊,他卻死了,沒熬過這場大雪。不知何時能再有一人補上。”

忽有近侍太監說:“官家,近日汴梁傳唱一詞,也是寫元宵佳節的。”

“哦,吟來聽聽。”宋徽宗頗感興趣。

宋徽宗喜歡藝術,身邊侍者也多有才華,那太監立即吟出《青玉案·元夕》。

宋徽宗聽罷,當即大讚:“真個好才,這人是誰?”

万俟詠說:“臣也有所耳聞,是利州路士子朱成功所作。”

宋徽宗立馬對楊球說:“你來代寫手詔,召利州路士子朱成功入大晟府!”

大晟府,是宋徽宗專門設來蒐集、整理、創作詞樂的機構。

一旦進了大晟府,而自身又無功名,這輩子都得給皇帝填詞作樂。

朱銘腦子進水了才來,肯定要找個理由推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