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縮回腦袋,屏風後響起開啟爐門、用鏟子鏟麻袋裡的碎炭、擺弄瓶瓶罐罐時的聲音。李無相安靜地聽了一會兒,慢慢站起身,把鋪蓋底下那柄刀插進自己的後腰,走到屏風旁像她剛才看自己一樣看她。

趙喜正在擺弄碎炭,轉臉看下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又甩開臉前的幾縷細發,對他一笑、重轉過臉:“你不睡了?”

“我睡不著,在想別的事。”李無相一邊低聲說,一邊慢慢走到她身後。

他看著她的脖頸——纖細雪白,被石壁上長明燈的光亮映出一層極細小的絨毛,完完全全是他記憶裡的年輕女孩的模樣。

他又試著回憶兩人這一個月來相處時的情景——趙喜的一舉一動都沒有異常,即便現在他叫自己去想,眼下一步之外這具軀體當中可能藏著的是另一個人的魂魄,也完全回想不出任何不協調的地方。

但那種味道是真的。離她越近,他現在敏銳的嗅覺就越能聞到她身上那種竹紙的香氣。

於是他再上前一步,幾乎貼到趙喜身後。他看到趙喜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了,立即想要轉頭,但李無相略一皺眉,深吸一口氣,用雙臂從後面抱住了她,並將臉抵在她的脖頸一側。

“我在想,這世上只有咱們兩個人了,是不是?”

趙喜向前一步,想要掙開,但她前面就是丹爐,因此身體只晃了晃,聲音發顫:“……李無相,你要幹嘛?”

“我覺得你很香。”李無相迅速低頭,用嘴唇抿住趙喜裸露的脖頸一側,將口水塗抹在她的面板上。

趙喜渾身一顫,發出一聲驚叫,拼命把身體歪去一旁,這叫李無相能清楚地看到剛才他口水弄溼的地方了——在雪白的肌膚上,一片像白紙被水氤溼那樣的暗色斑塊正迅速擴散,與此同時在這塊暗斑的中心,原本應該緊繃的面板正在變得凹凸不平,隨後向下塌陷,就好像他在下面制伏的那個紙人……她果然不是人!

這時趙喜用力將他的雙手一撥,想要立即掙脫,但李無相之所以選擇了這個位置就是因為前面的丹爐——雖然趙喜的力量要比他大些,但只向前邁出半步就被丹爐擋住,反而差點摔在了那丹爐上,等她想要轉身用力將李無相推開時,他已一手抓住她的頭髮,另一手拔出背後腰間短刀,一刀扎進她的後背。

這一刀像是捅進了一個極為柔韌堅固的軟桶,起初感受到了大而柔軟的阻力,隨後又猛然一輕,好像一下子捅進了空洞當中去。李無相記得在下面對付這種紙傀時的教訓,一刀扎入之後並不退走,而迅速將抓著趙喜頭髮的右手收回,與左手一起抓緊刀柄。趙喜失去鉗制,立即向前方逃離,李無相就藉機將刀柄狠狠向下一壓——

他聽見撕裂極厚的布匹那樣的一聲響,趙喜的整個後背都被短刀拖出一條長口子,只向前奔跑出三四步,雙腿就變得軟而輕飄,像是被抽掉了什麼東西,噗通一聲癱倒在地。

李無相立即想要再去補上幾刀,但趙喜抓起一旁的半袋炭渣一甩,那東西來勢又疾又快,李無相只來得及向旁邊一躲,就聽見身後轟隆一聲,炭袋砸穿屏風,又擊碎屏風之後的木桌,砰的落在地上,將炭渣濺成了一片暴雨,一瞬間就在地面和牆上留下了無數團黑斑。

李無相立即向後退了兩步,不再向前,輕輕吐出一口氣:“你是趙傀。”

但他看到趙喜睜著眼睛,臉上的神情既惶恐又無助。她此時似乎只有雙臂能動了,背後刀口以下的部分全都變得綿軟,像是被抽去了骨頭。她用一隻手撐著自己往牆邊靠,用另一隻手去抓著自己的腰,彷彿想把傷口給合上。但隨著她身體的挪動,有越來越多的東西從後背漏出來了——

那是一些被密密麻麻的白線纏繞著的東西。從身體裡漏出來的時候,看著還像是新鮮的、熱氣騰騰的內臟,但一見風、落在地上,就迅速變成了乾癟褶皺的、用發黃的竹紙摺疊成的玩意了。

她努力把這些東西往自己的身體裡面塞,但刀口在背後,她又在挪動身體,那些東西很快就交纏在一起,織成一大團,是更無法放回去了。等終於挪到了牆邊,她才一邊抓著這些內臟的似的東西,一邊顫抖著嘴唇,瞪著李無相:“為什麼啊?我都已經吃得不多了,我還在給你煉藥,為什麼啊……”

李無相平靜地看著她:“叫我用廣蟬子把自己煉成一張人皮,然後好被你奪舍,你覺得自己很聰明嗎,趙傀?你既然知道我是外邪,那知不知道這種法子在我看來只是小兒把戲?為什麼?因為我玩膩了。”

趙喜瞪大眼睛,右肩上被口水浸溼的那一片正在塌陷,這叫她的右臂也漸漸變得綿軟起來,只能耷拉在身體一邊,於是原本被右手抓住的那些以竹紙煉成的內臟又散開了。她張著嘴,看著像是個快要斷氣的人,一邊痙攣地呼吸著一邊想要用另外一隻手去抓那些內臟,但又夠不到:“我不是,我不是趙傀,我是趙喜啊……求求你了,救救我……是趙傀殺我,又把我……我不是要騙……騙……”

李無相認真地觀察著她的每一個動作、調整自己的呼吸,力求全身肌肉既放鬆又緊繃,好隨時能發力。現在他已經大致理清楚事情的脈絡了——趙傀原本要用下邊的孩子們煉“太一”,但在發現原主人被外邪附體之後立即做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決定:殺死自己,然後將魂魄轉移到趙喜這紙傀中,騙自己這外邪修煉廣蟬子。

這意味著“外邪”這東西在趙傀看來極度危險,甚至叫他不惜自毀肉身設局……但他應該知道修習廣蟬子之後會叫人五感敏銳,就沒想過現下這種情況嗎?

這時趙喜不再說話了,而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瞪著他,好像還在無聲地問“為什麼”。

李無相冷笑一聲,慢慢向他逼近:“趙傀,我要是你,就該明白現在你的每一句話我都不會信,更不會躺在這裡裝死。你想要我這外邪的皮囊?那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麼我開啟門跳進外面的火海里,叫你舍了肉身卻又什麼得不到,要麼,你現在站起來,咱們倆好好談談——”

說話間他已距離牆邊只剩兩步遠,“趙喜”仍舊一動不動。在“談談”兩個字出口的同時,李無相迅速踏步,由踱變衝、手臂猛揮,一刀將“趙喜”的腦袋斬了下來,又跳上屍身揮刀猛砍,直到砍得這傀儡體表全是一道一道外翻的白色口子才向後撤出兩步——

屍體還是沒動。趙喜的腦袋滾落在不遠處,在他看的一瞬間還是原本的樣子,但很快,變得蒼白、僵硬,最終化為一個栩栩如生的殼子。

李無相沉默地盯著這腦袋,又看了看地上的屍身,慢慢吸入一口氣:“趙傀。”

“趙傀?”

兩息之後,他慢慢上前,用短刀在屍身的那些破口處撥了撥——在綻開的條條刀口底下,有微微的淡金色。他蹲下來,伸手將傷口撕開,拂去體內的那些白線,發現那是一層用極細極細的銅絲編織的、埋在體表之下的薄網。也是在這時候,他忽然注意到這具屍身的體表的觸感與他在底下殺死的那個傀儡完全不同。

它更加堅韌……就好像是用薄皮製成的。

李無相吐出一口氣,用短刀割下一塊,後退到傾倒的丹爐邊。剛才被趙喜生起的炭火還沒熄滅,他藉著火光看到了“薄皮”表面細密的紋路。他將這東西投到了炭火中,一股焦臭味兒騰起,薄皮迅速化為灰燼。

李無相握著短刀站了起來,看著地上的屍首,想起她剛才的話——

“是趙傀殺我,又把我……我不是要騙……”

“是趙傀殺了我,又把我製成傀儡,我不是要騙你”——是這個意思嗎?

李無相在黑暗與火光中握著刀,看著地上的皮囊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冷笑一聲。

“怎麼,你想叫我對趙喜覺得悔恨愧疚,然後把這身皮留在這兒當個念想兒麼?接下來還繼續修廣蟬子,直到真把自己修成了一張皮?”他一邊說,一邊走過去撿起趙喜輕飄飄的腦袋,拎起時一團被揉皺了的竹紙從裡面掉了出來。

接著他走到門旁將門開啟,熱風頓時噴湧進來,他將抓著的頭顱懸到外面去:“我猜那時候你就會從這身皮裡鑽出來,奪我的舍——現在給我說話,不然我把你丟出去。”

空蕩蕩的頭顱上,那雙失焦的黑色眼睛盯著室內的地面,寂靜無聲。李無相猛一抬手,頭顱被拋向遠處、穿過一層轉瞬即逝的清光,立即在半空中化為一團火焰。

他大步走回去,又將趙喜的無頭屍身也拖到門邊,厲聲喝道:“給我說話,趙傀!要不然現在就把你也給丟出去!全丟出去!”

但這輕飄飄的傀儡身子隨他的動作軟綿綿地晃著,耷拉下來的雙臂被門外的熱風吹起,好像還在惦記著今天沒煉完的丹藥。

李無相瞪了它一會兒,慢慢靠在門邊的石壁上,鬆開手。無頭的屍身落在他腳下,發出噗的一聲響,彷彿一件厚重的大衣落地。

門外仍舊是一片火紅的世界。頭上厚重的火雲翻滾著,叫天頂看起來仿若實質。遠處的大地上,無數巨木騰起烈焰,叫目力所及之處都在因為高溫而扭曲著。從門向上下和兩側看,只能瞧見一片粗礪的、刀削斧鑿似的巖壁,表面蒙著一層厚厚的白灰。

整個世界看起來沒有半點生機。

李無相嘆了口氣,面對著遠處一片熊熊燃燒的世界坐下來,拍了一下地上的那副皮囊,稍微沉默一會兒,低聲說,“好吧,如果你真是趙喜,死在我手上其實也不算很慘——要留在這樣的世界,活在一個小屋子,知道自己要孤獨至死,才是更慘的事。”

“但這是一碼事,我誤殺了你又是另一碼事。那怎麼辦?”李無相站起身,向前踏出一步,“就拿我的命來賠吧。”

但就在他的身體即將前傾時,他身後那具無頭的皮囊猛然一顫,隨後皮下那一片由細銅絲編成的薄網嗡的一聲飛了出來,撲在他身上。

一陣劇痛!

這銅網一上他的身便立即往皮肉裡鑽,彷彿要像在趙喜那皮囊裡那樣,也在他的皮下生根。只一瞬間的功夫,李無相的上半身便一片赤紅,細小的血柱四處飛濺,再過一瞬,這銅網已完全埋入他的皮下,似乎更是包裹了肌肉、骨骼,強行叫他抬起右手、砰的一聲死死抓住一旁的石門板。

下一刻,身上的劇痛又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李無相只覺得皮下一陣麻癢,隨後便覺得體內一涼——好像自己從前正在修行廣蟬子,臟腑之中的精氣正源源不斷向皮囊身上匯聚,只不過此時這速度快了無數倍,就好像沒入皮下的這個銅網正在助他修行,要迅速將他修成張人皮!

這時候,李無相才最終確定趙傀的確附在那具軀體之上,但不是附在皮囊上,而是附在這銅網上。

他立即大笑起來,用左手攀住門邊的牆壁、雙腿發力,將自己的身體向外拉:“趙傀,你喜歡玩是吧?!我也喜歡!你想上我的身?那我就要你一起死!”

他縱身向外一躍,但左臂皮下也猛然一麻,完全失去控制。原本要將自己拉出去,此時也和右臂一樣變成了死死攀住石牆。

皮下的銅網仍在瘋狂吸取臟腑精氣,李無相立即按照廣蟬子中的法門,叫自己精氣逆行。這一招竟見了效,雖然仍能感覺到能銅網還在自己的皮下飛快生長、逐漸控制了雙腿的血肉,可它生長的速度卻也大大減緩,叫他能再次發力、叫自己的身體前傾——

等他完全失去了對軀體的控制權時,一種危險的平衡的達成了:他像是一具僵住的人形石雕一樣,保持著即將從門口摔落懸崖的姿勢。但他撐住門邊的雙臂、蹬著門框的雙腿,加上從門外吹拂進來的暖風,則叫他定在原地,搖搖晃晃,彷彿下一刻就會繼續跌落下去,或者向後摔到門內。

他的神志開始模糊,心頭一恍,再也無法調整內息,只覺得無數絲絲縷縷的東西從銅網上延伸出來,正鑽入自己的臟腑。他的四肢開始逐漸松馳了,他感到自己的肌肉發力,慢慢將身體向後拉扯,彷彿一個人正在開始推動一個停在斜坡上的巨大石球,一旦滾動起來,勝負即見分曉。

可就在這時,他似乎聽到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像趙喜的聲音,又像穿過丹爐的風。

於是從門口呼嘯而入的暖風也忽然小了一瞬,李無相稍稍一晃,跌落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