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林禹成要是還按從前那套橫衝直撞的來,那他爸的那些打他就白捱了,這麼多年公司他也白管了。

何況法治社會,打人的代價還是很大的。

對面那些人當然知道林禹成不會真動手,但是就像陳盛看到他們會有條件反射一樣,他們看到林禹成也會有類似的反射。

他們會想起自己從小到大捱得最重的那頓揍。

隨著他們從陳盛身邊散開,陳盛也扭頭看向朱茗和林禹成這邊,好像很無所謂一樣攤手笑了笑。

*

好微妙的氛圍。

朱茗掃過那夥人的眼睛,識別著他們眼中複雜的情緒。

恐懼,憤恨,不甘,以及一絲絲不太敢外顯的輕蔑。

像是油畫裡圍在主角周圍的那一圈小角色,通常陰險、狡詐又卑鄙。

林禹成已經繞過她走上前去:“喲,我說你小子怎麼半天沒回來呢,跟佘哥商量什麼好事兒呢?”

“嗐,趕巧遇上了嘛,不得跟佘哥敘敘舊?”陳盛聳聳肩,“放心吧,真有好事兒佘哥肯定先找你,哪輪得著我啊。”

似乎是看林禹成狀態正常,至少不像是喝多了的樣子,那位佘哥也稍稍放鬆了些。

只是遠不像跟陳盛說話時那麼醉醺醺的:“禹成也在啊。”

“對,忙裡偷閒跟他出來玩會兒。”林禹成說著,竟從口袋裡掏了包煙出來,熟練地敲敲煙盒,然後一人一根地給散了,“佘哥自家就有KTV,怎麼今兒有閒情逸致來這兒啊。”

“朋友家新開的,這不來捧捧場嗎。”佘哥說著把煙叼進嘴裡,剛掏出打火機,旁邊一個小弟的火苗就已經湊上來。

他毫不客氣地借了小弟的火,抬頭見林禹成也叼了根菸在嘴裡,便擦了個火苗上去:“咱哥兒幾個當中,禹成你是最早開始接管家業的。以後商場相見,你可不能虐菜啊。”

“佘哥哪兒的話,絕對實力面前,任何經驗都是扯淡。”林禹成說著扯出個笑,低頭接受了他的火,“佘家跟咱們可不是一個等級,何況我那哪算是接管家業啊——我爸寶刀未老,還掌握著生死大權呢,我頂多是給他打打雜罷了。”

這是朱茗第一次看到林禹成笑,說實在的,有股子……江湖氣?

*

確實,林禹成的面部比例雖好,但肌肉走向十分刁鑽。他只要不笑、不去調動一些肌肉,看著就很正派;反之要是笑起來,牽扯到下半臉的走向,就會變得有些邪性。

再加上他這熟練的散煙行為,看著就更不對勁兒了。

朱茗面前的景象變得很違和——她本身是和兩個同學一起出來玩的,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其中一個似乎突變成了社會人。

而且她能很明確地感知到,林禹成和陳盛的這夥“朋友”,一定都已經步入社會了。他們從衣著,到舉止,到氣質,都在刻意追求那種浸淫社會多年的“成熟”。林禹成混入其中,毫無違和感。

這讓朱茗本能地想要靠到陳盛身邊去,因為現在全場只有陳盛最像自己人,他看起來至少仍是朱茗印象中的那個“學長”。

只可惜,陳盛分明又是這些人中最弱小的一個。

像是在印證朱茗的感受一樣,佘哥抽著煙,毫無顧忌地問了林禹成一句:“這你女朋友?”

空氣靜了三秒,林禹成看也沒看朱茗一眼,只是抖著菸灰:“陳盛女朋友。”

“哦……”佘哥無所謂地笑笑,回過頭去似乎是想問陳盛些什麼。

但是被林禹成開口截住了:“說起來,我那畫展今年年底應該能成形,到時候也不知道能不能有請佘哥大駕光臨啊。”

佘哥的注意力便被吸引回來,依舊是玩笑語氣:“哦,我知道,你那畫廊的事我聽說了。真行啊,哥兒幾個都是跟銅臭味打交道,你倒好,玩起高雅的了。到底是A大的高學歷人才,這以後怕是要瞧不上我們嘍。”

“佘哥淨開玩笑,那哪能啊。”林禹成攤手,“說到底還不都是為了賺錢嘛,商業行為本質上就是賣東西,能有什麼雅不雅的,真說到經商這塊兒,佘家才是祖師爺。所以我就說,再多世界名畫都是虛的,佘哥要是能來捧場,那才真是蓬蓽生輝。”

“哈哈哈!”佘哥這就聽舒服了,“那你這畫展我肯定得去看看。不瞞你說藝術這塊兒我還確實有點研究,真不是兩眼一抓瞎的!”

“那太好了。那咱可說好了,到時佘哥一定得來指導指導。”

“嗐,到時候我等你通知——走去我們那間唱會兒唄?今兒能遇上就是緣分啊。”

“不了,我們差不多也快到點了。”林禹成邊自嘲邊繼續抖菸灰,“我爸那人你也知道,我回去遲了他得抽我。”

“哈哈哈,你這人也真逗。”佘哥笑著,“太怕老子的人可沒出息。何況你這一身的腱子肉……”

他說著隨手捏了一下林禹成的二頭肌,但那西裝下明顯拿著勁兒的硬度讓他嘴上一頓。

這時再看林禹成的神情,才發覺他看上去可遠不如他的語氣那麼友善。

氣氛急轉直下,佘哥的臉色也冷了下去,嘴上把剩下的話說完:“還真是威風不減當年啊。”

林禹成無所謂地一笑,仍是跟他打哈哈:“佘哥又笑話我。小時候不懂事,大了還能再不懂事嗎?”

*

等回到包間裡,林禹成就癱在了沙發靠背上,一副電量耗盡的樣子。

陳盛扔了兩顆薄荷糖到他身上:“先含著吧,我現在上哪去給你找牙刷啊。”

朱茗抬頭問他:“什麼意思?”

“他受不了煙味,沒看他都沒怎麼抽嗎?淨在那抖菸灰了。”陳盛說著也把自己摔進沙發裡,坐到林禹成旁邊,“其實吧,你不過來也沒什麼事兒,真的,我本來都快能走了。你說你這孫子裝的,我都快看心疼了。”

“那也沒見你吱一聲啊。”林禹成抬頭把薄荷糖含了,又倒回去掐眉心,“真是點兒背,怎麼在這兒遇上他們幾個。”

說話歸說話,也不耽誤他睜開眼睛向朱茗的方向看了一眼,恰跟朱茗的視線對上。

她也在看他。

林禹成又絕望地把眼睛閉上了——他這也算是把自己最醜陋的一面給心動物件展示過了。那未經浸染的人好奇地看著他,好像在說“你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啊”。

這些年他大致接受了人的成長就是這麼回事,所謂社會化就是學會用這套東西去對付不懷好意的人,他不能總想著用拳頭解決問題。

但他也沒忘記自己曾經有多麼鄙視這種點頭哈腰、油腔滑調的作風,那些年少時的恣意張揚、自視清高,如今到底是變成迴旋鏢紮了回來。

正惆悵著,那邊陳盛忽然又活泛起來:“行了,別跟死了一樣,不出來唱歌的嗎——茗茗給他點個《燕無歇》,他唱這種嬌得要死。”

終究是擊潰了林禹成的最後一道防線:“你要死啊,我不唱這個!誰點誰唱!”

話音剛落,前奏就已經響起來了。

睜眼一看,朱茗正在點歌屏前驚慌道:“我不會啊……”

完蛋了,她隨便一句話一個動作,林禹成都覺得可愛好笑。

剛好陳盛還把話筒往他手裡塞,一個勁兒地拱他:“哎呦你就唱嘛,唱那麼多回了不差這一次,茗茗沒聽過啊——我跟你說茗茗,我就是從這首歌開始覺得他這嗓子是真有點東西,那傢伙真是,如聽仙樂耳暫明。”

於是朱茗也期待地看過來。

這算是挽救形象的一個機會嗎?算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林禹成索性接過話筒。

是低沉的音色,但高音莫名也能飆得上去,帶著一些特殊的轉音:

“你愛著誰,心徒留幾道傷。

愛多可悲,恨彼此天涯各一方。

冷月空對,滿腹愁無處話淒涼。

我愛不悔,可孤影難成雙。”

*

所以當時在場的是一群卑鄙小人,和兩個弱小的人。

直到上了陳盛的車,飛馳在回家的路上時,朱茗還是覺得很有趣——平時在學校裡受人仰慕的學長被人團團圍住,即便強撐一副笑嘻嘻的樣子,也難掩內心的緊張;他那內斂穩重的朋友用自己最不喜歡的方式救場,看似如履平地,實際已經被這樣的社會規則搞得心力交瘁。

是的,陳盛一定是緊張的,雖然在林禹成面前時盡己所能裝作沒事人,但這會兒回到車上,身邊只有朱茗時,就完全卸了勁。

他開著車,神色凝重,難得是一副沒有在偽裝的樣子,像是在考慮什麼,半天沒有開口說話。

朱茗也沒說話,她在思考如果要畫下剛剛那一幕,要用什麼樣的光影去突出重點,如何刻畫林禹成眼裡的油滑和疲憊,以及陳盛眼睛裡的……

那到底是什麼呢?

她到底還是問了出來:“你很怕那些人嗎?”

陳盛一怔,像是才注意到副駕駛上坐著個人一樣。

但他很快就又回到了那副假假的模樣:“怕?你問你男朋友這種問題,可有點像是在挑釁。”

“好吧……抱歉。”感受到陳盛的牴觸,朱茗只得偃旗息鼓。

但她不知道的是,有些話題即便是十萬分的牴觸,只要被提及了,對方都不得不順著聊下去。

陳盛瞥她一眼:“為什麼這麼問?”

“就是能看出來。”

奪新鮮那:“……很明顯嗎?”

“不明顯。”朱茗搖搖頭,“但我對人體油畫感興趣嘛,所以經常關注微表情。”

“服了,你還有這本事呢。”陳盛哼哼一聲,笑得有些無力。

他一時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夜幕下A市的高樓街燈,當汽車駛上高架橋時,他便覺得周邊的鋼鐵叢林不斷向他壓來。這顯得他何其渺小,好像就要被其他巨怪吃掉了。

這一刻陳盛難得沒有把朱茗視作他的“女朋友”,沒有將她認為是空空如也的漂亮瓷器。這是他頭一次真正將朱茗視作傾聽者,或者說是把她當個人一樣地,平等地對話。

但這並不是因為朱茗的特殊技能讓他刮目相看了,只是在這個話題下,他很難再去輕視任何人:“好吧。我小時候確實被他們欺負過,挺長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