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歲到24歲,這麼些年過去了,陳盛還是頭一回敢在林禹成面前再提“女朋友”這仨字兒。

“你說什麼?”林禹成擰起眉頭就瞪他。

陳盛索性放大了音量:“我說,煩請林先生百忙之中抽空見見我女——朋——友!”

“你小子好不了幾天又開始!”

“我怎麼了?我這回是認真的!”陳盛看起來理直氣壯,“就這麼跟你說吧,兄弟我這回是高調戀愛,整個A大人盡皆知。來來來你看看我這朋友圈,昨天的,跟我未來岳母大人共進午餐。”

林禹成看著照片將信將疑:“真的假的啊。”

“還真的假的。我要不是動真心,我會去見女方家長嗎?我要不是真想跟她在一起,我敢鬧到你面前嗎?”陳盛大腿一拍,“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家茗茗是畫油畫的,昨兒我在我岳母面前提了一嘴說有開畫廊的朋友,我岳母就讓我幫著介紹介紹……”

林禹成聽得腦仁疼:“你憑什麼覺得你女朋友的畫能放到那場畫展上展出?你知不知道我現在聯絡的都是國內外知名畫家?別說你女朋友了,就是你女朋友她導師……”

林禹成說著說著留了一嘴——別說,A大的藝術系導師倒還真有幾個名家,這話不好說太死。

陳盛立刻抓住話頭:“對嘛,你說你一開畫廊的,堂堂A大的藝術系老教授你一個都不認識,這也有點過了。你就當拓展一下人脈唄,以後想要個導師聯絡方式什麼的也方便啊。哪怕這次畫展用不上,那還有下次呢,你得有長線思維啊。”

陳盛說:“而且我這純屬是給我岳母交個差,你管她的作品夠不夠格上畫展呢?你至少把人見了,讓人知道我不是吹牛,我是真有人脈,而且我這人脈我也願意給我女朋友介紹,這就夠了。要是連這種程度的都不行,那你這整得兄弟我……多沒面子啊。”

林禹成給他磨得長嘆一口氣:“知道了。聚餐地址發我。”

“得嘞。”陳盛應著就給他發了過去,連帶一幅油畫的照片,“下面這是我女朋友畫的。我不太懂這是什麼水平,但我覺得畫得挺好的。”

林禹成點開來一看,原來畫中人是陳盛,在餐桌旁舉著個酒杯。

畫得確實還行,但對於最近一直和名家大作打交道的林禹成來說,實在就有點普通了。

圖片畫素挺高的,他各處放大看看,口中評價道:“一般。”

“嚯,這叫一般,那你畫一個我看看?”

“怎麼我評價個電冰箱我還得會製冷嗎?”

陳盛撇撇嘴,也在自個兒手機上放大圖片,欣賞著自己的盛世美顏:“那也不至於這麼苛刻啊,人家才大一呢,畫成這樣不錯了,你瞅這畫得多像啊。”

“畫得像就是畫得好?除非是追求極致的真實,否則形似並不能說明什麼,你女朋友很明顯不是走這一掛的。”林禹成把圖片關上,教他道,“你要真想誇,你可以誇色彩碰撞得好,色塊乾淨,構圖講究。尤其是酒杯上的光影感,處理得很妙。”

林禹成說完才想起剛剛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和諧的資訊:“等會兒,你說你女朋友大幾的?”

“大一啊,怎麼了?”

林禹成又去掐眉心:“真是個活畜生。”

*

林禹成在大一那年經歷了不少事。

那一年他正式決定要參與家裡的公司事務,成為一個能夠靠得住的人。他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足夠誠信正直,就能為林家撐起一片天。

但是商場遠比他想象得風雲詭譎,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都不敢相信人能有這麼壞,竟誆騙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孩子。

也是那一年,他正式地將陳盛從朋友抬咖到兄弟。靠著陳家的借款度過難關後,林禹成將所借款項連本帶利歸還,並在日後每一次保準盈利的專案中,把陳叔叔視作第一合作伙伴。

直到現在,林家的生意都開始往藝術領域拓展了,林禹成也還記得自己當年是何等的幼稚、青澀、焦頭爛額。

而陳盛跟他說他談了個大一的。

來到餐廳,林禹成遠遠瞅了一眼就想跑了:“你是人嗎陳盛?你是人嗎?”

陳盛莫名:“我又怎麼了?”

“這也太小了!”林禹成頭皮發麻,“我話放在這兒,你倆的事兒我不同意!”

“瞅你那樣兒吧,還你不同意,喊你兩聲大哥你還真想當我爹了。”陳盛一把把他拽住,“19歲了,成年了,有什麼好怕的?”

“這要是我談的我就不怕了,就因為是你個混賬玩意兒談我才怕!”林禹成吹鬍子瞪眼,聲音低低的,語氣重重的。

他是想著反正還有一年就畢業了,陳盛說他這回是認真的,那說不定真就是奔著畢業後結婚談的呢。

但是看到朱茗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他對陳盛不該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這麼小的女朋友他要是認真的,林禹成可以直播吃屎。

林禹成是真想走的,他不希望這姑娘因為畫展的事對陳盛帶上什麼不該有的濾鏡,就讓她認為陳盛是個吹牛說大話其實沒什麼過硬資源的廢柴就好了。

但是身子還沒轉過去一半,就聽身旁慢吞吞一聲:“阿盛,這是……”

陳盛順勢把他扯了回來:“茗茗,這是林禹成,我之前老跟你提起的。禹成,這是朱茗,我也跟你提過的。”

那一刻,林禹成覺得自己像極了陳盛的幫兇。

在商界如履平地的林先生一時間羞愧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竟不合禮數地主動向女士伸出手去:“你好,林禹成。我看過你的畫,畫得……不錯。”

而朱茗就這麼抬頭看著她,眼鏡亮亮的。像什麼小動物在觀察人類,又像是要把他這張臉印入腦髓、將他這身板拆吃入腹一般:“你好,我是朱茗。總聽阿盛說起你,他說你……特別好。”

*

那是朱茗第一次和人握手,她清楚地記得當時林禹成只握住了她的手指部分,而且很快就放開了。

朱茗當然不知道正確的男女握手禮儀是什麼樣的,不知道林禹成主動伸手的行為已經是失禮。但反正,那種很講究的距離感讓她覺得很舒服。

那應該是跟陳盛出來吃過最輕鬆的一頓飯了——陳盛總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雖說能讓席間不至於冷場,但還是會給朱茗一種話趕話的感覺,她永遠都在絞盡腦汁想陳盛的話該怎麼接。

但是林禹成加入時,朱茗就非常明確地意識到,這飯桌上她並不是最難受的那個。

*

林禹成說的對,朱茗的油畫不是走現實主義的路子,她屬於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流派,重視感情的宣洩與表達。

畢竟人的表達欲不會消失,只會轉移,那些無法用嘴說出來的話,總得用其他方式宣洩出去。像朱茗這樣平時悶不吭聲的,自然會找到其他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

就像被陳盛舉杯的一瞬驚豔到後,她沒有當面盛讚陳盛,也沒有回寢室和室友們分享自己那一瞬的喜悅。她只是忙不迭地回去把那畫面畫下來,盡己所能讓未來看畫的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她所感受到的。

而要做到這一點,又必然需要絕佳的洞察力。

她能感知到林禹成的不安,雖然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看見冷氣兒十足的法餐廳裡,林禹成的額角在冒汗,他拎起自己的襯衫領子扇著風,試圖緩解這種難耐的燥熱。

朱茗的視線好像就粘在那塊兒了一樣,怎麼都移不開了。

恰好陳盛在身旁喚她:“茗茗,我把你之前發給我的那幅畫給禹成看了,他的評價還是挺高的。”

朱茗這才回過神來,著急地喝了口果汁,來掩飾自己的心虛。

好在她平時看起來就有些奇奇怪怪的,所以陳盛好像也沒察覺到什麼不對,他繼續道:“禹成說你色塊處理得很乾淨,光影效果也好,尤其是那個酒杯……”

但他還不知道,朱茗畫畫向來是畫完沒幾天就沒眼看了:“不不不,那幅畫完全不行,只能說在構圖上有了一點進步。我顏色用得太重了,看起來油膩膩的,而且透明物體我一直都不擅長,真正厲害的人一兩筆形狀就出來了,我根本做不到……”

她難得話多一回,場面果不其然又冷住了。

這波啊,這波是在該賣力推銷自己的時候突然自貶。

眼看陳盛尷尬地摸摸耳垂,林禹成只得開口救場:“倒也不至於這麼說。其實我在看畫的時候沒想到是大一學生畫的,我以為至少得是研究生。”

他說著悄悄剜了陳盛一眼,口中繼續:“果然天賦型選手對自己要求就是高吧,你要是對標穆納裡自畫像裡那種高腳杯,那肯定是比不過。”

朱茗捕捉關鍵詞,迅速識別自己人:“其實我想的更簡潔,我說的是薩金特的那種。我一直想做到那個樣子。”

“我明白,薩金特的眼鏡片是吧。”林禹成接得很快,“那尼蒂斯畫眼鏡不是更利落嗎?他直接就一筆。”

“尼蒂斯其實有兩筆。”朱茗比劃著,“他在白色色塊上面加了一絲絲藍色,畫出了鏡片的厚度,這個手法也很絕。”

“啊,那是我看得不夠仔細了,看來我回去得再琢磨琢磨。”

“我回去後發給你吧,我電腦裡有高畫質圖。”朱茗積極安利著自己的偶像,“正好你還可以看一下薩金特的《高特魯夫人》,夫人左手上的戒指是真的只有一筆,但遠看又非常逼真立體,特別神奇。”

“好啊,那就麻煩你了。”林禹成應下。

同時他意識到陳盛已經半天插不進來話了,大發慈悲地放了話頭出去:“所以我就一直覺得,搞藝術最痛苦的就是人的鑑賞能力永遠高於創作能力,於是對自己的作品總是不夠滿意。還是要放輕鬆點,至少和同齡人相比,你已經非常優秀了。”

陳盛也總算在加密般的對話中找到了自己聽得懂的部分:“是啊茗茗,別看他話說得頭頭是道,實際上是個畫板凳永遠不知道第四條腿該往哪兒畫的。你也彆著急,反正他那畫展籌備還要些時間,這段時間裡再練練,肯定還會有進步的。”

“好吧,我試試看吧……”朱茗說著抬頭看了看自己的男朋友,眼神中帶著些許合理的焦慮和為難。

*

是的,林禹成的畫展仍在籌備中,開展時間預計是在年底冬季。

這就意味著陳盛還有時間,他可以繼續利用這場朱茗根本沒資格參加的畫展,對她進行利誘。

但是陳盛不知道的是,第二天一早朱茗的室友們起床後,看到的是趴在桌上睡著的朱茗,和一幅氣味新鮮、筆觸細膩的油畫。

畫的是一個男人的區域性特寫。是白皙的脖頸,凸起的喉結,輕動的衣領,和衣領間隱秘的縫隙。

她甚至畫了一顆晶瑩剔透的汗珠,將要流進那縫隙中去了。

“嘖嘖嘖,真是情深不能自抑啊。”室友們紛紛搖頭,帶著一臉“磕到了”的笑容,開始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