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黨郡,潞縣東南,山腳下——

一行足有上百人的難民隊伍,步履艱難地前行。

他們和普通的難民,卻有著明顯的區別,路過的人多看兩眼,便能察覺到異樣。

首尾兩端,各有幾輛驢車,上頭有麻袋,坐著皮肉尚算飽滿的壯漢,個別車上,還有女人靠在壯漢懷裡,極盡挑逗,嬉笑連連。

驢車內圍一圈兒,皆是青壯年齡的男子,皮包骨的乾枯身體下是麻木不仁的靈魂,眼神中閃現的有對現實的逃避,有壓抑的隨時會爆發的癲狂,也有野獸一般的殘忍。

他們中有一些人,離驢車很近,聽到看到上方人調情時,眼裡是嚮往,是貪婪,是淫|欲。

野馬無疆,無秩序無約束,人的惡念便會無限放大傳播……

他們不敢將惡意朝向驢車上,便會朝向更弱的人群,神色中滿是不同尋常地陰狠和打量。

隊伍的最中間,都是女人孩童。

並不是保護,而是防止他們逃跑。

他們的眼神都是恐懼、無望、麻痺……

幾乎沒有老弱,層層涇渭分明。

隊尾的驢車上,一個抱著女人親熱的男人忽然不耐煩的說一聲,“怎麼走得這麼慢?耽誤時間。”

外圍的男性難民中便會有人爭先恐後地站出來,當起狗腿子和打手,推搡身邊懦弱的同類,抽打中間的女人,厲聲呵斥驅趕他們快一些。

就像是遷徙的獸群,強者生存、欺壓、擁有權威,弱者只能任人宰割。

而曾經弱小懦弱的人,稍微得到一絲權力,低劣的慾望便瘋長,肆無忌憚地濫用著他們虛假的權力,施加在比他們更弱的人身上,以此來發洩他們無能時的憋屈。

女人們怕捱打,都極力往中間躲藏。

中段,魏家的三個女人兩個小孩被排擠到邊緣,大夫人梁靜嫻緊緊護在最外圍,身上捱了幾下抽打,也不躲開,防止有人趁亂欺辱大兒媳楚茹和女兒魏璇,楚茹和魏璇又緊緊地護著魏雯和魏霆兩個孩子。

兩個孩子害怕地發抖、流淚,卻不敢發出聲音。

動手的人看到他們的樣子,沒有絲毫憐憫,反倒更加興奮,神情中泛起凌虐的快感,甚至對著滿臉髒汙依舊掩不住風韻猶存的大夫人伸出了骯髒的手。

一隻指甲縫裡都是髒汙的黑手突然插進來,使勁兒抓住難民意圖猥褻的手,甩開。

潑皮身體也擠進去。

他常年混跡三教九流,光腳不怕穿鞋的,帶著一股隨時拼命的狠意擋住魏家的人。

橫的怕不要命的。

曾經懦弱的普通難民自然心生畏怯,但緊接著湧上來的便是極致的惱羞成怒。

周遭的難民們推搡擁擠,衝突加劇,下手時越發沒有收斂,彷彿成了獸場裡靠撕咬才能存活的野獸。

他們在供人取樂,可能不自知,也可能早已拋卻人的尊嚴。

前後驢車上的壯漢們看夠了戲,發現行進幾乎停了,又出聲罵道:“你們這些牲畜,再敢耽誤行程,就打斷你們的腿扔進山裡!”

彷彿一聲口哨吹響,方才還被獸性佔據大腦的難民們突然就安靜下來,唯有受到欺凌、數量更多的弱者們驚恐啜泣。

驢車上的壯漢們看著這一幕,又是一陣殘忍肆意的取笑。

死寂重新籠罩人群,怨恨和瘋狂卻無法拔除,暗潮洶湧。

黃昏降臨,隊伍停下修整。

沒有人敢逃跑。

試圖逃跑的人,被抓到便是一頓毒打,扔進山裡自生自滅,女人還要更慘一些,忍受著非人的侮辱和折磨。

真正的人販子只有這十幾個壯漢,更多是從難民轉變成加害者,其他人也隨著恐懼的滋生,為了不捱打,逐漸成了幫兇。

周圍無數的眼睛在盯著身邊人的舉動,稍有異常便會向壯漢們舉報。

他們自個兒不敢逃,也不希望有人有一絲逃出生天的可能。而逃不掉下場悽慘的人,又會讓他們慶幸自個兒的懦弱讓他們得以自保。

人已經不是純然的人,他們的靈魂已經淪喪在道德的深淵。

而站在統治位置的壯漢們圍坐在一起,指揮著討好他們的難民架火燒水煮粥,隨意地挑了幾個人賞了幾塊兒乾糧,那幾個人便狗一樣舔上去。

壯漢們看得興致盎然,時不時便再扔一塊乾糧到地上,逗“狗”玩兒。

乾糧都沾了土,他們也不在意,撲上去瘋搶。

而其他飢餓的難民,不被允許走遠挖野菜,就地搶薅著腳下稀薄的野草果腹時,甚至羨慕做“狗”能得到一口吃的。

沒有吃的,魏家人也不敢有一刻分開,三個女人先前只匆匆在身邊薅了一把不知名的野草,塞到兩個孩子嘴裡。

野草又苦又澀,兩個孩子吃得淚流滿面,生生往下嚥。

潑皮也在搶乾糧的行列中,他卑躬屈膝地巴結壯漢們,得到了和其他人廝打爭搶乾糧,供人取樂的機會。

他之前不是難民,沒有難民們忍飢挨餓的久,身體要健康有力一些,反應也極敏捷,總是能搶在其他難民們之前撲到乾糧。

可難民中有白日跟他對峙過的人,也有為了吃食不要命的,瘋了似的對他拳打腳踢,搶奪他手中的乾糧。

潑皮的手指都被摳的出了血,也不鬆開。

其他人踢打得更狠更不留情。

這裡的動靜兒也驚動了周遭的難民,包括魏家人。

潑皮護著魏家的女人,其他人當然也都看得見,紛紛辱罵他——

“下賤!”

“賴頭狗想女人想瘋了!”

“死去吧!”

潑皮抱著頭頸,身體蜷縮成蝦子,依舊緊攥著抓到的乾糧。

人販子的頭目又扔了一塊兒乾糧去另一側,幾個人從潑皮這兒搶不到,便又去爭搶新的食兒。

這一切,對魏家人來說,比流放時還要可怕。

大夫人和楚茹一人摟著一個孩子,緊緊地捂著他們的耳朵,不想讓他們聽到看到更多,受到更多的傷害。

魏璇不忍心看下去,眼淚在眼裡打轉。

就這個功夫,周遭的野菜便被難民們一搶而空,有女人故意推撞魏家人。

魏家三個女人咬著牙忍下,不敢反抗。

他們和一般難民的氣質迥異,打從一出城,就被盯上了。

美貌沒有強大的保護,只會成為禍害,即便她們用土抹髒了臉,人販子、難民中的男人們也都用最噁心最赤|裸的眼神看著她們,想要侵犯她們。

魏家女人烈性,已經做好了受辱便一了百了的準備,若是拿孩子威脅她們,她們也做好了帶著孩子一起從這個殘酷的世上離開的準備。

潑皮保住了她們。

他說她們這樣識文斷字的漂亮女人,肯定能賣個好價錢,死了就一分錢也賺不到了。

他跪在地上低聲下氣地求那些人販子,任打任罵地討好這些壯漢,每一天都捱打,暫時保住了魏家的女人們沒有真正地受辱。

眼神、言語、動作的騷擾避免不了,而其他女人隨時隨地都可能被拉走,也是從那時候,魏家人開始受到同為弱者的難民們的排斥和明裡暗裡的欺凌。

每一天,三個女人的神經都無比的緊繃,若非為了孩子,咬著最後一股勁兒,根本撐不下去。

現在,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們從一開始的齒冷發寒越來越靠近崩潰的邊緣。

潑皮疼得動彈不了,蜷縮在原地許久,才試探地動了動。

沒搶到乾糧的難民又將餓狼一樣的眼神落在了他身上,也有可能是純粹的記恨,要發洩,便又衝向了他。

魏璇向前塌了一步,大夫人和楚茹死死地拽著她,內心的自我譴責讓她們根本不敢去看潑皮。

潑皮又被打趴在地上,手仍然攥著拳,掌心朝下壓到身體下方,不讓人搶走那塊兒乾糧。

拳腳越來越重,人販子頭目忽然抄起棍子,打在其中一個人身上,又接連落在其他人身上。

他極其暴虐,“我讓你們咬了嗎?畜生真是不聽話。”

那些人霎時就沒了氣焰,身體畏懼得瘋狂抖動。

一層一層,他們對比他們更弱的進行凌虐,更兇惡的輕易抽掉他們的骨頭。

頭目走到潑皮面前,惡劣地踩住他握著乾糧的那隻拳頭,碾了碾,引誘道:“不就是個女人嗎,想不想跟我幹?這些女人,想要哪個要哪個,今兒換一個明兒換一個,你要是一晚上想要幾個,也不是不行……”

壯漢們一陣□□,眼神赤|裸地掃過魏家三個女人。

她們渾身顫抖,無力反抗。

潑皮用手肘撐著地,微微抬起上身,咧開嘴,牙沾滿血,伏在地上低賤到骨子裡,討好,“小的賤骨頭,樂意跟您幹,就是她們不懂事,萬一幹出啥晦氣的事兒,影響您賺錢,罪過就大了。”

頭目鬆開了腳,譏笑,“你是挺賤。”

他走了。

潑皮低頭吐出一口血沫,“噗。”

此時大夫人和楚茹鬆了手,魏璇淚眼婆娑地過去扶他。

潑皮下意識避開她的手,而後嬉皮笑臉道:“我這下九流,哪敢髒了小姐的手。”

魏璇固執地伸手。

潑皮流裡流氣地吹了個帶血的口哨,剛一出聲,便咳了起來。

大夫人和楚茹難堪地抬不起頭。

他這種人,若是在魏家盛時,莫說入不了她們的眼,連腳底的塵埃都不如。

潑皮自知賤命一條,忍著疼打個滾滾遠,避開了魏璇的手,踉蹌著爬起來,才張開手指遞向她。

乾糧碎了又被攥成一團,沾滿髒汙,似乎還有血混在其中。

魏璇一動不動。

潑皮低頭瞅了一眼,嬉笑道:“你們金貴的很,吃不慣髒的吧,我不嫌髒,撕了皮,皮我吃。”

就算是不髒,魏璇又怎麼伸得出手。

潑皮嘲諷地激她:“呦~這是看不慣我這下賤人的髒東西啊……”

話音還未落,魏璇一把抓過來,全都硬塞進嘴裡,難受得陣陣乾嘔,也死死捂著嘴,和著淚往下嚥。

她吃了,甭管吃的多噁心,也是吃了。

潑皮面色死白,又開始討人嫌,“指著你們家那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小公子來解救你們,還不如厲長瑛……”

他越說聲音越低。

再拖時間,魏家那個小子也不一定能來救她們,厲長瑛更不可能在。

又是一個無望的夜晚過去,清晨來臨,又重複著昨日的折磨。

度日如年。

潑皮眼皮沉重,每一個動作都伴隨著疼痛,喉嚨裡似乎也有腥甜。

前方,隔了三四個人的位置,一個人忽然回頭,露出一張烏漆嘛黑、看不清原樣的臉,轉眼又轉回去。

潑皮猛地挑開眼皮,不可置信地使勁兒揉眼睛,瘋狂眨了眨眼,然後緊緊盯著那個髒兮兮的“男人”潦草的後腦勺。

怎、怎麼那麼像厲長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