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黃的營帳之中,李絢一個人坐在矮几前,神色肅然。

手裡的青竹細筆在紙上快速的勾勒。

一輛縮小版的投石車,一條高高向上的拋物線,一座簡筆勾勒的青山,全部都出現在了他的筆下。

「火球還是得輕上半斤,投臂杆得再長上一尺。」

李絢自言自語間,一條長長的虛線已經被引了出來,最後距離青山的峰頂只有二十多米……

「王爺!」門口一個聲音響起。

李絢下意識的抬頭,神色一緩,說道:「進來吧。」

餘澤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眼角餘光掃過一側角落裡的李竹。

李竹就藏在陰影中,彷彿看不見一樣,但他就在那裡。

走到了李絢跟前,餘澤拱手道:「王上,會稽府兵今日攻了一天,但最多隻攻到山腰,就被滾石擂木給砸了下來……山上的滾石擂木太多,就像是無有窮盡一樣。」

「怎麼可能無有窮盡。」李絢將竹筆擱在一旁,有些好笑的看著餘澤,說道:「最多是不停的有人從後運送上去罷了,不停的攻擊,上面也總是在不停的消耗,只不過這個時候消耗的就是人力了。」

李絢抬頭看向門外,神色認真的說道:「今日,段都督所用的,其實不過是虛晃一槍罷了。」

餘澤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原來還是王爺的疲兵之策。」

李絢拿起桌上的宣紙,隨手扔進了一旁的水盆裡,水盆很快就將宣紙浸溼。

一根竹杆伸了進來,轉眼就已經水盆中的一切徹底的攪成一團亂麻。

「走吧,我們出去看看。」

李絢順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八面漢劍,然後整了整衣甲,走出了營帳。

一掀開帳簾,一陣喧鬧聲頓時傳入耳中。

李絢抬頭,赫然就看到一樣黑色的物事被投到了高空,然後狠狠的砸在了半山腰上。

「啪」一聲炸了開來。

「那些是長盾!」餘澤站在一側,對著李絢介紹說道:「段都督將長盾扔到了半山腰,這樣士卒重衝上半山腰之後,就能輕易的利用長盾穩住陣腳;同樣的,也因為這些長盾,所以山頂非得不停的砸落滾石。」

李絢淡淡的點頭,這些長盾的用處,並不難看透。

當初在梅嶺關的時候,方風錦就曾經用過這種方法,

遠處的山腰上,十幾名士卒非常小心的避開頭頂的滾石,然後抓起長盾,立刻就退到了兩側。

長盾斜放,山頂的滾石檑木落了下來,立刻就滾向了中央。

一下子,所有的滾石和檑木下落的方向就全部侷限在中央的一小塊區域內,後續士卒衝上半山腰的速度立刻大大增快。

「王爺,一百多米,衝的上去嗎?」餘澤有些希冀的看向李絢。

李絢微微搖頭,說道:「不顧一切代價的話,衝的上去,但是衝上去之後呢?」

「嗯?」餘澤有些不明白李絢的意思。

「衝上去之後,一切就和當初梅嶺關沒有區別了。」李絢轉身,朝著另外一處工匠所在的地方走了出去。

餘澤的臉色立刻就凝重了下來。

當初在梅嶺關的時候,天陰教前前後後死傷數千人。

雖然最後攻破了梅嶺關,但也被李絢一把火燒的乾乾淨淨。

如果他們效仿當日天陰教所為,今日難免會落入同樣下場。

一旦他們的兵力損傷過重,能否繼續圍剿還不好說,搞不好甚至有可能會被天陰教反攻重逼睦州。

餘澤一邊緊跟李絢,一邊回頭看向遠處營寨前方。

站在無數士卒之

前,段寶玄看上去指揮若定,一點也看不出這是在為李絢打掩護的樣子。

餘澤心裡明白,段寶玄和李絢有著同樣的顧慮,所以這攻山之戰看起來熱鬧,但實際上所動用的兵力,甚至還不到整個大軍的十之一二。

段寶玄在指望李絢,實際上,整個大營當中的其他人何嘗不是同樣指望李絢。

「三段式的投臂。」李絢指著剛剛改良出來的投石車,對著眾多投石軍卒沉聲說道:「短臂用來投放巨石,中臂用來投放滾石,長臂則是用來投放火球。

火球分為三種,一種是猛火油木製火球,一種是桐油草制火球,一種是浸水草制火球,三種……」

李絢一一講訴著不同火球的投放時間和方法,不知不覺間,已是夕陽落日,

四周突然一下子靜了下來,李絢抬頭,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側,無比鄭重的丘神積。

同樣嚴肅的,還有站在不遠處的淮進,薛千逢和李稷、裴暄等人,

一陣壓力已經無聲襲來。

李絢停下來動作,轉身拱手:「中郎將!」

「二十七郎!」丘神積難得嚴肅的看著李絢,鄭重的問道:「今夜的攻勢可曾準備妥當?」

李絢回頭看了眾多兵卒和投石車一眼,轉身看向丘神積,認真的回答道:「一個時辰後開始。」

「好!」丘神積立刻長鬆了一口氣,他微微抱歉的拱手,說道:「今日一天,會稽府和黃山府共有兩百名府兵或傷或亡,若是再拿不下黑龍嶺,我等付出的代價將會更大。」

李絢神色肅然的點頭,然後,直直的看向丘神積:「攻上黑龍嶺不難,立下橋頭堡也不難,難得是在天陰教的反攻下守住,然後一舉拿下整個黑龍嶺,這就要看中郎將和其他諸位的努力了。」

李絢最多不過算是一個前來出主意的人,真正和天陰教正面廝殺的,還是得靠眼前這些人。

「只要能站住山頂,那麼接下來,要是拿不下來,王爺可以直接斬下我等的頭顱。」丘神積神色極冷,聲音雖然不大,但傳的很遠。

一下子,不遠處的眾人就已經清楚的聽到了丘神積的話,臉色微微一變。

「不敢,拿下黑龍嶺只是此戰其一,後來還有天陰教總壇,還有媱後,一切就有賴諸位了。」李絢對著眾人微微躬身。

這一下子,眾人的臉色不由得微微一變,趕緊躬身還禮:「不敢,一切都是下官份內之事。」

如果說前面那番話,李絢是以大軍一份子的身份說的,那麼後面那句話,他就是以當朝郡王的身份說的,甚至隱隱代表整個皇室。

在場的眾人都不是聾子,一些若有若無的傳言他們都曾聽到過。

更別說,眼前的兩位,一個是前金吾衛中郎將,一個是檢校千牛衛中郎將。

光是這兩個人,這一次事變之前,同時就任睦州兩側的婺州和歙州,足夠說明聖人目光所重了。

李絢站起身體,肅然的看向眾人說道:「本王還要略作準備,諸位請自便。」

「打擾了!」丘神積立刻拱手,然後轉身離開。

其他人也跟著一起離開。

李絢重新回頭召集眾多的投手進行緊張的佈置。

如今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不由得他們不緊張。

淮進跟著丘神積一起走到了遠處,最後一掀門簾,閃進了一座帳篷當中。

一隻又一隻水缸直接擺放在帳篷當中,十幾名士卒將頭深深的埋進了水缸之中。

過了六十息之後,「嘩啦」一聲,十幾名士卒先後抬起頭來,然後大口大口的呼吸。

這些士卒很快就退到一側,緊

跟著更多計程車卒從後面走上前,然後將頭埋進了水缸裡。

淮進和丘神積看著這一切,這個時候,淮進側身看向丘神積,低聲說道:「南昌王的訓練方法很簡單,就是簡單的呼吸訓練,然後憋氣,憋氣,憋得了的,他就留下。」

「他為什麼要練憋氣?」丘神積突然開口看向淮進,似乎突然閃起一絲疑惑:「按說在黑暗中潛行,就算是再怎麼不發出聲音,也不用連呼吸都不用吧,一百息之內能夠做什麼?」

「誰知道呢,南昌王必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淮進無所謂的聳聳肩。

丘神積擺了擺手,臉色凝重的說道:「南昌王不是那種粗枝大葉的人,他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設計,他的心思極細,一個細小的地方注意不到,很有可能就會吃大虧。」

淮進像是一下子被點醒了,他緩緩的嘆一口氣,說道:「的確,南昌王沒那麼簡單。」

一想到曾經在李絢手上吃過的虧,淮進心痛之餘,也不得不承認,丘神積說的有理。

「可是他這麼做究竟是什麼打算,閉息,閉息,這兩天也不像有雨的樣子,風也是西風,火攻根本不成,他究竟想幹什麼?」淮進看向丘神積,一臉疑惑不解的神色。

丘神積想了半天,腦海中想過不知道多少種解釋,但終究不通,他最後搖頭說道:「還需緊盯南昌王,看他如何安排,蛛絲馬跡總有的。」

「不錯。」淮進的臉上透出一絲陰狠。

兩個年近四旬的中年人,算計李絢這麼一個不到二十的小孩,絲毫不覺得不好意思。

半個時辰之後,兩個人重新來到了投石車擺放之地。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擺放到位了,可偏偏就是不見李絢。

投石車畔只有丘貞沐,一身紅衣金甲的站在一側。

丘神積非常穩重的站在那裡,也沒有上前詢問,反倒是淮進,一副坐臥不安的樣子。

時間很快就到了,突然間,丘貞沐也不等李絢出現,直接高舉右手,大聲喊道:「投石。」

十二顆火球在一瞬間已經投到了半山腰,火光瞬間將半山腰照的一片透亮。

山腳下,一群黑衣士卒,已經開始緩慢的登山。

「四郎,南昌王,怎麼沒來?」丘神積終於忍不住,看向自家親侄子。

「叔父,今夜整整一夜時間呢!」丘貞沐側過頭,看著丘神積,心中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

但隨後,他就一臉嚴肅的說道:「回稟中郎將,王爺眼下正在養精蓄銳,到了後半夜,他便會出現的。」

後半夜,養精蓄銳。

淮進立刻就明白,他被南昌王給耍了。

他的那些手段,全都沒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