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進曾經在天水郡公丘行恭麾下任職,和丘長史關係甚佳,甚至聽聞其曾拜見世隱真人。」

建德縣衙後院石亭中,段寶玄向側面揮揮手,司馬姚志立刻帶四周的手下離開。

世隱真人明崇儼,金吾衛中郎將丘神積,全部都是天后親信。

淮進能任職會稽府折衝都尉,本就是透過丘神積,搭上了明崇儼的線,然後又透過明崇儼搭上了武后的線。

「原來,這才是他一直在針對本王的原因。」李絢的臉色頓時沉重起來,武后的目光從來就沒有放過東南。

都督段寶玄是皇帝的人,折衝都尉淮進是天后的人,這本身就是一種制衡。

段寶玄在石亭中坐下,他伸伸手,一邊示意李絢坐下,一邊輕聲說道:「他之前要調千牛衛,也是不懷好心。」

李絢瞭然的點點頭,這層身份揭開,一切就清晰多了。

丘神積的父親丘行恭是家中庶子,和丘貞沐的祖父丘師關係不睦。

雖然後來丘師死的早,丘行恭官職最高,但也沒能成為丘家家主。

如今的丘家,丘神積最為皇帝和天后所重,為丘家之首,但丘家內部,也有重重矛盾。

不然,丘貞沐也不會跟著李絢一起在婺州行事。

淮進與其說是在打丘貞沐的主意,倒不如說是在打李絢的主意。

丘貞沐跟隨李絢的時間不短,頗受李絢信任,為人頗有戰力不說,或許還能從他的身上弄出李絢的什麼黑料出來。

李絢這一次在睦州所做事情,的確有些太過顯眼了。

「不對。」李絢剛剛坐下,突然一下抬頭,眼睛盯著段寶玄問道:「段翁,可是歙州出事了?」

「王爺何故如此想?」段寶玄詫異的轉頭,看向李絢,眼神中的驚訝毫不遮掩。

「婺州事了,功勳已定,哪怕都督不做要求,小侄也不會再輕赴前線,故而此時針對小侄毫無意義,除非……」李絢伸手從石桌上提起茶壺,幫段寶玄倒了一杯,然後才輕聲說道:「除非歙州有事,丘長史那邊有所疏漏,故而一些人才會想在小侄找回來。」

「都說王爺年少聰穎,如今得見,果然名不虛傳。」段寶玄有些感慨,有些欣慰的說道:「數月前,世子來信,讓本督對王爺多加照顧,未曾想,這一次,卻是本督沾了王爺的光。」

段寶玄多年前曾任霍王府長史,兼任定州長史,後來才右遷洛州長史,越州都督。

李絢被任命為婺州別駕之後,霍王世子李緒曾親筆寫信給段寶玄。

這才有了李絢到杭州後的檢校會稽府果毅都尉之職。

然而即便是段寶玄也沒有想到,李絢在婺州做的那麼出色。

僅憑婺州一州之力,就將天陰教東出之路徹底堵死。

「叔父過獎了,小侄之事微不足道,不過是沾了天時地利的光而已,倒是歙州,歙州如今是什麼情況,若是被媱後直接打破歙州,那你我就算徹底佔據睦州,也無法對天陰教造成致命的傷害。」

李絢的神色無比嚴肅,因為天陰教佔據歙州的後果,比他們佔據婺州都還要更加嚴重。

自古睦州和歙州一體,古稱新安郡,又稱古徽州,後來才會劃分為歙州和睦州。

睦州和歙州之間的距離,比睦州到婺州、杭州的距離都要更近。

故而天陰教起事之後,媱後親自率軍前往歙州。

一直以來,歙州和睦州之間的天目山道都是歙州進入浙江的主要通道。

天目山道一堵,基本上歙睦之間的訊息往來完全斷絕。

這也是李絢從來沒有從朝廷渠道,聽到多少關於歙州現狀的原

因。

「歙州一下,天陰教便順山直抵宣州,宣州西側是長江,沿江北下是金陵,溯江而上是江州,」說到這裡,李絢神色凝重:「都督,一旦如此,整個江南道五十餘州,就都在其兵鋒之下,到時便是天下大亂啊!」

如今除了吳越諸州和徽東諸州在關注天陰教之事外,江南道其他各州對天陰教都沒有什麼防備。

雖然都知吳越有亂,但諸州都在積極的忙碌著夏收和秋種。

天陰教一旦攻破歙州,各州立刻都要戒備起來,難免會對夏收和秋種造成影響。

夏收不足,秋種又受影響,那麼整個天下都會受到影響。

「不至於此。」段寶玄趕緊擺手,李絢說的情況有些極端了,他壓低聲音說道:「之前接到百騎司的通報,北野被攻破了,如今的天陰教西路軍,已經抵達歙縣之下。。」

北野位在歙縣東北,在睦歙山道西側出口處,距離歙縣只有三十里。

李絢的面色凝重起來:「都督,歙縣之後,便是歙州州城。」

「歙州有危,但王都督和黃山府應該還能抵擋一陣。」段寶玄側身看向李絢,低聲說道:「本督雖然收到訊息,但也僅僅只有百騎司的通報,還沒有朝廷的公文,一時也不方便對他人多講。」

百騎司的通報,歷來只有各州刺史,都督,以及長史和司馬能夠翻閱。

這份通報,會稽折衝府折衝都尉淮進無法與聞,但李絢作為婺州別駕,卻是可以得知的。

「那麼叔父為何急召小侄前來?」李絢認真的看向段寶玄,他被這麼急匆匆的喚來,可不是隻為了懟淮進的。

「徹底剷除天陰教在睦州的根基。」段寶玄的眼神中透出一絲狠辣,他看著李絢說道:「本督已經下令,讓各州遣送道佛高人前來睦州講經,換其信仰,這是其一,關鍵是其二,便是人心,授民以田。」

「那就需要先清查田畝。」李絢的呼吸頓時沉重起來。

王方鱗在婺州不過是傳出一絲清查土畝的風聲,立刻就遭到了婺州各大世家的聯合反對。

甚至暗地裡聯合天陰教的殺手刺殺他。

李絢真要在睦州清查田畝,那麼他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

彷彿看到李絢眼中閃過的凝重,段寶玄擺擺手,輕鬆說道:「相比其他各州,睦州的情況要簡單一些,世家大族的土地早就被天陰教收繳,我等拿回睦州之後,只需按照黃冊白簿上的記錄還其田畝便可。

其若是想要不在記錄當中的田畝,那本督就要好好的和他們算一算這隱田之罪了。」

李絢看著眼神中閃著光的段寶玄,搖搖頭,抬起一旁的茶壺倒了兩杯。

一杯送到段寶玄的跟前,一杯收回到李絢自己跟前。

看著清茶當中的茶湯,李絢輕聲說道:「叔父,此事有三難。」

「三難?」段寶玄聽到李絢這麼說,神色不僅沒有詫異,反而有些欣喜:「賢侄細想過了?」

「嗯!」李絢點點頭,認真的說道:「其一:是世家,世家手段繁多,關係複雜,其難不在外,而在內,黃冊白簿都是人手寫就,只要將舊冊付之一炬,其他便是任由其說,再加之州縣之中,世家子弟無數,此事難成。」

越州都督府內,和李絢接觸最多的司馬姚志,就是吳越大家姚氏的主事人。

其他世家子弟更是充斥各個角落,想要做些什麼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更何況還有彼此姻親,門生之間的關係,更是錯綜複雜。

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最信任的人,是不是就是世家豪族的關係。

這些難題擺在段寶玄的眼前,他神色依舊平靜,淡淡的說道

:「不管是誰,擋在朝廷大局之前,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段寶玄堅決的態度,清晰的展現在李絢眼前。

李絢微微笑了,段寶玄擁有先斬後奏之權,只要能拉上這層虎皮,所謂世家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難點其二,是百姓,更準確的講,是那些天陰教信徒的普通百姓,他們從天陰教的手裡獲得了更多的田地,想要將這些田地從他們手中奪回來,稍不注意,就是一場民變,更別說,還有世家在其中搗亂,他們是最想看到百姓流血的人。」李絢的拳頭緊緊的握了起來。

天陰教事變,不管之前是否屬於他們的土地,世家都希望能奪過來,而且希望能搶掠更多。

這種情況下,激起民變,然後讓官府絞殺百姓。

這樣世家豪族只需和官府勾連,就能將更多的土地攬入懷中。

婺州之前就是這樣的局面,如果不是李絢下手狠辣果決,同時將天陰教擋在婺州之外,否則稍有不慎,婺州就會淪為世家豪族的獵場。

需要同時對付世家和百姓,難度更大。

「還是一個字,殺。」段寶玄一個字,心如同千年磐石一樣堅硬。

如何殺,該殺誰,只要殺到人夠多,就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

「其三。」李絢挺直了身體,面色肅然的看向段寶玄,鄭重的說道:「是名義,小侄如今身上雖有多職,但終究不過是婺州別駕而已,如何能夠插手睦州政事,還請叔父仔細考量。」

「原來你是在這裡等著呢!」段寶玄笑了,忍不住的搖搖頭。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李絢就算有段寶玄的授權,但畢竟不是正途官,隨意插手睦州之事,隨便就能將權利剝奪。

甚至在最後快到收穫之時,直接出來把他踢走,摘果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不解決這一點,之前的那些就都無法再說。

段寶玄看著李絢,笑呵呵的說道:「賢侄有沒有興趣,檢校睦州刺史?」

睦州刺史,這四個字一出,李絢甚至就連呼吸都挺直了起來。

但很快,他就直接搖頭,說道:「叔父沒有這樣的權利,而且就算是叔父得到了陛下的授權密旨,中樞三省那邊也是過不去的,而且,此事對小侄來講,並非好事。」

李絢以年幼之身,就任婺州別駕,本就有超拔之嫌。

若非婺州情況特殊,李絢身份特殊,中樞三省根本不可能透過這樣的任命。

如今讓李絢檢校睦州刺史,哪怕僅僅是檢校,難度也極大。

一旦就任,反噬同樣很大。

甚至很可能會出現李絢檢校三月,然後十年之內都無法升遷的局面出現。

「所以,本督希望賢侄能就任睦州安撫使,安撫睦州。」

段寶玄一句話,一個很少被提及的職務冒了出頭。

直接落到了李絢的頭上。